□安宁
在栾川追梦谷,只有不依靠缆车、将十余里苍莽峡谷步行走完的人,或许才能接近虚无缥缈的梦境,距离一颗洁净辽阔的心更近一些。
我试图从每一株细微朴素的草茎上寻找智者老子的足迹。沿着长满潮湿青苔的石阶一路向上,苍松翠柏中,见一条小溪宛如银蛇出没,忽隐忽现,以比人类更为持久的毅力在曲折的峡谷中跋涉,时而化作晶莹的银链,奔涌在乱石之中,时而汇入深不可测的潭水,成为清澈的天眼,以千百年从未改变的姿态,仰望着丛林遮掩的狭长的天空。有时,罅隙中流出的清浅的溪流会积聚起无穷的力,从高耸的山崖上轰然坠落。人们站在被瀑布千锤百炼过的山石上,惊骇于自然瞬间的爆发,久久不能言语。
有谁逆流而上,追溯过一条溪流生命的源起,并跟随着它,在暗夜中的峡谷里寂静穿行,便能懂得老子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就在这条梦幻山谷里,万物祛除人间的喧哗浮躁,在夜间睁开黑亮的双眸,仰望深邃的苍穹。溪流、潭水、瀑布、清泉,沿着大地幽微的褶皱,向着开阔的海洋奔赴。流水行经之处,万物散发蓬勃生机。上千条晶亮的溪流,隐匿在一滴露珠浩瀚的身体里。遒劲的根基上,匍匐着上万条蓄势待发的瀑布。而在一声划破星空的响亮蛙鸣中,无数的清泉发出温柔的呓语。
两千多种植物和六十多种野兽,两百多种飞鸟与三千多种昆虫,在峡谷中汇聚成星辰大海,尽情吸纳着大地丰沛的汁液,向着广袤的天空自由生长。风途经一株尚未被秋天点燃的枫树,整座森林随之发出细微的震颤。
一朵云缭绕着一株挺拔的橡树,等待它在阳光下慢慢变成温暖的橘红。一只蝴蝶落在簇拥的紫珠花上,许久未曾离去,仿佛它忘记天光时日,决定化为永恒的琥珀。
雾气从山谷深处永无停息地向上升腾,一只苍鹰击穿迷雾,发出高亢的鸣叫。豹子、赤狐、斑羚以及锦鸡,犹如一道闪电,从密林深处穿梭而过。
自然以其强大的力,为万物筑起牢不可破的王国。
就在十九亿年前形成的秦岭神秘的褶皱之中,我想远离人群,化为微不足道的尘埃。这卑微的“轻”,让我可以抛弃不能承受的肉体之“重”,成为天地间逍遥自在的存在。
我将在被密林重重过滤的阳光里,跟随无处不在的风,跟随万千植物散发出的清甜气息,向上升腾。我将在轻盈的飞升中,无限接近古老智者的仙境。就在那里,人类奔波中丢失的梦境,化作大片大片轻柔的云朵,在浩瀚的天地中肆意地飘荡。
我迷恋梦境。在那些不曾被欲望击碎内心宁静的时日,梦会随时造访深沉无边的睡眠。
老子的梦里,只有追梦谷漫山遍野的金黄与火红,没有被赶上战场的怀孕的母马、与邻邦的连绵战争,或者荒废的良田。国家间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互不打扰和侵犯。人们朴素地生活,采撷自然的馈赠,从不过度索取。欲望的野兽被关入笼中,温顺而又良善。
梦中的老子抛弃自私的“小我”,转向对宇宙万物更为广博的爱与关注。“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孩。”众声喧哗吵嚷,唯有老子淡泊宁静,将自己化为澄澈的婴儿,柔弱到向天地袒露生命的一切,却又因此获得无上的自由。
那些被后人认定是老子走过的道路、穿过的瀑布、休憩过的山石,又被无数的追梦者经过。千百年过去,多少王朝衰落,多少英雄豪杰陨落,它们作为自然的一个部分,依然在追梦谷里安静地存在。
每个来到追梦谷的人,都想追寻一些什么,但人们并未真正懂得,与人类紧密相关的另外千万种生命,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一片金黄的树叶被一只手无意中触碰,一滴晶莹的露珠被裙角扫落在地,一只欢快的蚂蚁被一双鞋子挡住了去路,一株耸立的杨树被人群团团围住,这所有来自人类的惊扰,不过是水上波纹,即刻消失为无。草木以其自然之姿,吸纳着天地的恩赐,又温顺地弯下身去,迎接酷暑寒冬。
就在勃发的自然万物中,智者安放了自己质朴的灵魂,并将对人类的启示交付生生不息的大地。
(本文作者为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