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杜布罗夫尼克(刘子超/图)
开往黑山的巴士只有晚上一班。夜幕降临后,我从车站对面的小超市买了一瓶托米斯拉夫牌黑啤,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等待开往科托尔的汽车。偌大的车站空空荡荡,既没有车,也没有旅客——没人去黑山。车站的大喇叭放着克罗地亚语的广播节目,仿佛絮絮不止的白噪音,也像有人拧开水龙头,让水徐徐漫延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
终于,一辆老旧的巴士载着它那邋遢的司机来了,乘客只有我和一个吃薯片的姑娘。司机抽完烟,将烟头扔在地上。随后,我们开出车站,离开杜布罗夫尼克,驶向黑山边境。
窗外的白房子亮着灯,星星点点,像森林中的萤火。前方的道路只是一团黑黝黝的山影。一辆汽车开着大灯,穿行在山影中,仿佛一个移动的白点。我注视着这个白点,好像盯着一只爬在黑色幕布上的瓢虫。接着,山路转弯,白点突然消失不见。远方再次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巴士的引擎声单调地回响。
到了边境检查站,我们下车,盖章,进入黑山。这里的地貌并没有显著变化,但却透出一种全然的异样。我望着窗外飞速划过的小镇,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一些招牌不再是拉丁字母,而变成了西里尔字母。这意味着,我在不知不觉之间从天主教的世界滑入了东正教的世界。在黑山,信奉东正教的人口约为72%,这让它与塞尔维亚和俄罗斯有了更多精神上的联系。
巴士绕过科托尔湾,一侧是大海,一侧是洛夫琴山。山峰拔地而起,有着陡峻的线条。我在书中读到过,黑山的名字就来自洛夫琴山,因为这座石灰岩山脉太过荒凉,一年中总有数月一片苍黑。
科托尔是洛夫琴山下的一座港口城市,人口只有一万余人。当我走出湿漉漉的车站时,街上和海上都弥漫着雾气。黝黑的山峰、白色的雾霭、昏黄的路灯、几座灯影绰绰的建筑,共同构成一幅线条粗粝的油画。我拖着行李走进这幅画中,在老城里找了一家驿站般的石头旅馆,住了下来。
斯普利特酒吧内玩填字游戏的男人(刘子超/图)
1第二天一早,我走出旅馆,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昨夜的大雾散去,昏暗潮湿的景象已经消失不见。在这个晴朗的冬日,科托尔湾碧波荡漾,洛夫琴山上飘着几缕轻纱般的薄云。
老城拥有迷宫般的小巷和一座袖珍广场。广场上有两座高大的钟楼,映衬着山景。城中遍布教堂,既有东正教堂,也有天主教堂。相比天主教堂,东正教堂的氛围更具神秘气息:圣像、熏香、褪色的壁画……身着黑色法衣的大胡子神父,一边晃动黄铜香炉,一边念念有词。黑山老妇人围着头巾,脸上皱纹纵横,让人想到黑山自古就是个严苛的地方。
科托尔的老城很小,路是石头的,房子也是石头的。走在小巷里,我经常会与流浪猫不期而遇。老城里居住着数百只流浪猫,让科托尔获得了“猫城”的称号。当地人有句名言:“当你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跟着猫。它会带你去到你没去过的地方,还会介绍朋友给你,因为猫在科托尔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
猫是怎么来到科托尔的?一种说法认为,科托尔自古就是港口和货物码头,有很多老鼠,于是就有了猫。不过,老城干干净净,我也并未看到老鼠。因此,另一种说法就显得更有说服力:黑山人虽然以勇猛凶悍著称,但骨子里却十分温柔——这也反映在他们对待猫的态度上。
午后,我经过一家酒吧,一只猫正眯着眼睛,趴在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在科托尔,冬日的阳光十分珍贵,因为太阳总是被大山遮蔽。当我也在门外的椅子上坐下来享受阳光时,猫没有被吓跑,只是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慵懒地挪了挪身子,为我让出一点空间。
侍者走了出来,从猫身上抬腿迈过。
“来杯生啤。”我说。
侍者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像典型的黑山男人一样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棱角分明的脸上留着黑色的络腮胡子。他将啤酒端给我,然后在邻桌坐下,两只大手扣在一起,放在桌面上。
我后来得知,他叫乔万,生于1997年。老家在黑山北部,靠近塞尔维亚的山区。他的父母和弟弟还生活在那里。
在黑山这样的地方,山区真的就是山区,几乎种不了什么作物。因此,我问乔万,山区的主要生活来源是什么。
“放羊。我家养了三十多只羊。以前我每天在山上放羊,现在是我弟弟。”乔万停顿片刻,接着又说,“这是山区的传统生活方式,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生活的。不过,我选择了离开,到了科托尔。”
“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羊不够多,我不得不出来工作。”乔万腼腆一笑,“刚到这里时,我才二十岁。这些年,我一直在酒吧和咖啡馆当侍者。”
这样的回答,倒与二十年前在中国北方乡村听到的如出一辙。
我问乔万,他觉得科托尔怎么样。
“这是黑山最著名的旅游城市。欧洲人会来这里度假。”他说,“俄罗斯人和英国人尤其喜欢这里。”
他说,大多数黑山人与他一样干旅游业。从春天开始,他们会连续数月不间断地工作,直到冬天淡季才有机会回家或是休息。
“但你现在还在这里。”我说。
“是的,是的。”乔万面露喜色,有点骄傲地搓搓手。
我想,他一定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其实想问他为什么没有回家,而他把我的话当作了恭维——即便到了淡季,他还是保住了工作。
乔万说,他住在城外的一栋两室公寓里,到老城需要二十分钟。在科托尔,这可算是相当远的距离。我问他房租多少。他说,400欧——几乎相当于他半个月的收入。
“有点贵。”我说。
乔万点点头。“这里的生活很艰难。但没办法,我只能租个大房子。我21岁就结婚了,女儿今年三岁。我和妻子是在酒吧认识的,她也是服务员。”
“她是黑山人吗?”
“不,她是塞尔维亚人。”乔万说,“不过,黑山人和塞尔维亚人没什么区别。她出生的那个城市人口还不到四千人,大概还不如你们中国一条街上的人多。”
我笑了,然后告诉乔万,在我居住的城市,有些小区就比整个黑山的人口还多。
“我的天!”乔万瞪大眼睛。
我又要了一杯啤酒。乔万拿起桌上的空杯,跨过那只猫,走进酒吧。过了一会儿,他又端着一杯酒走出来。此时,阳光已经从台阶上悄悄溜走,那只猫终于直起身子,伸伸懒腰,走开几步,开始梳理自己的绒毛。
我问乔万,是否想过出国工作,那样或许会有更好的收入。比如杜布罗夫尼克,不过是两小时左右的车程。
乔万摇摇头。
“我从没想过出国。”他说,“黑山还不属于欧盟,我没办法在那边工作。”
“黑山不属于欧盟,但却使用欧元。”我提到这一点。
“是的,是的。”乔万再次露出笑容,似乎又把我的话当成了恭维。
“这不奇怪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奇怪。”
作为初来乍到的旅行者,我却不免感到奇怪。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任何独立的主权国家,不发行本国的货币。
南斯拉夫时代,黑山使用南斯拉夫的货币第纳尔。1992年,南斯拉夫解体后,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马其顿和波黑纷纷独立。只有弱小的黑山选择跟随老大哥塞尔维亚,组成了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简称“南联盟”)。
绵延数年的战争和国际制裁摧毁了“南联盟”的经济,造成严重的通货膨胀。为了抑制通胀,避免全盘崩溃,黑山从1999年开始使用德国马克作为官方货币。到了2002年,欧元诞生,黑山也转而使用欧元。2006年,黑山宣布独立。
有趣的是,黑山迄今并未与欧洲央行达成任何使用协议。2012年,黑山开始与欧盟进行入盟谈判,而欧盟不得不面对一个史无前例的情况,即一个已经使用共同货币但并未执行强制性经济条件的国家,正在努力加入欧盟和欧元区。
在复杂、破碎的巴尔干,黑山倒也并非个例。后来,我又在科索沃遇到类似情况。相比黑山,那是一个更加饱受摧残、深陷麻烦的地方。
乔万告诉我,对黑山来说,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加入欧盟。因为除了旅游业,这里几乎没有别的工作机会。他说,首都波德戈里察附近原本有一家铝厂,曾是黑山最大的工业企业,但在2021年12月关闭了。现在,除了一家热电厂,黑山没有任何工业。只有加入欧盟,黑山人才有更多机会,国家才有依靠。
我问乔万,他是否担心一旦加入欧盟年轻人都会离开黑山。
乔万说,刚开始会有很多年轻人离开,但他相信,他们最终还是会回来。
杜布罗夫尼克跳水的人(刘子超/图)
2一旦没有了太阳,冬日的科托尔立刻就让人感到寒意。我逛遍了老城,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于是又要了一杯生啤,坐到酒吧里,消磨时光。
黄昏时分,一个女人推门而入。她看上去四十多岁,也可能不止,有一头亮棕色的头发,眼泡鼓鼓的,好像刚哭过一场。她坐到吧台边,像熟客那样与乔万打了个招呼,然后要了一杯啤酒。
我猜她是美国人。在略显矜持的欧洲,其实不难分辨出美国人——他们很容易打开话匣子,而且一旦打开就滔滔不绝。
美国女人一边喝酒,一边向我和乔万透露,她是拉斯维加斯人,有拉美血统,在美国驻俄罗斯大使馆工作,隶属军队系统,归国防部管辖。现在是圣诞假期,她独自在欧洲旅行。假期结束后,她将调往澳大利亚。
“我讨厌寒冷,但下雪的莫斯科美极了。”她说,“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总算可以调到一个说英语的国家了。”
“是的,是的。”乔万笑嘻嘻地附和美国女人。
“俄罗斯人其实相当友善。听说我要离开,他们都很伤心。我的翻译是个1992年出生的女孩,她听说我要走,搂着我抱头痛哭。”
“是的,是的。”乔万说,“怎么会想到来黑山的?”
“说来话长。我先去了意大利——罗马、托斯卡纳——你知道,我们美国人喜欢托斯卡纳。我一直想在意大利买房退休呢!在托斯卡纳拥有一套房子,是所有美国人的梦想。然后,我坐船到了阿尔巴尼亚。我发现,那里的风景和意大利没什么两样,但比意大利便宜多了。都拉斯你知道吗?房子漂亮极了,面朝大海。我想,用我的钱可以在那里买个大房子了。何必非要在意大利呢?然后,我从阿尔巴尼亚到了这里。天,科托尔的老城美极了!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要不要在科托尔也买一套房子?”
美国女人看了看我和乔万,仿佛在征求我们的意见。不过,还没等我们开口,她又继续说道:“我要在科托尔待18天。我想沉浸在一个地方,慢慢地体验。我在老城租了房子,便宜又宽敞。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在老城里散步、吃饭。对了,我喜欢和当地人聊天!我觉得只有和当地人交朋友才是真正的旅行。我和广场上那家咖啡馆的小伙子就成了朋友。”她转过脸,看了看乔万,“现在,我们也是朋友了。”
“是的,是的。”乔万点头。
“我有一个问题,”美国女人问乔万,“你觉得黑山人和塞尔维亚人有什么不同?”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乔万说,“但也很政治化……”
“哈哈,那你要原谅我!我们美国人很直接!”
“我认为我是黑山人,因为我出生在这个国家。”乔万说,“但实际上,黑山人和塞尔维亚人是同一个民族,说同样的语言。在黑山,有人会故意强调黑山人与塞尔维亚人不同——但那么说只是想煽动民族情绪。”
“南斯拉夫内战呢?你的父母会给你讲当时的情况吗?”
“他们只是告诉我发生了这件事,但从没给我讲过具体细节。”
美国女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就像我也不会给我的教女讲我在‘9·11’那天看到了什么,或是我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看到了什么。”
“你在这两个国家待过?”我问。
“我在这两个国家待过很长时间。我亲眼看到过爆炸。”美国女人看了看我,“是的,你可以说,我经历了很多。但我只会告诉我的教女发生过什么事,从来不会向她透露更多细节——你不会希望下一代了解那些残酷的事情,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事情。”
科托尔投食动物的男人(刘子超/图)
3我喝完啤酒,在老城找了家餐馆。饭后,下起雨来,风里夹杂着雨星。我再次回到那家酒吧,但美国女人已经不在了。
“她刚走,又喝了五杯。”乔万说,“你认为她是美国大使馆的吗?”
“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乔万说,“我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都保持怀疑。”
“她说你们是朋友。”
乔万笑着耸耸肩。
我又要了一杯啤酒,小口喝着。没过多久,又有两个男人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其中一个男人用后背抵住大门,使劲嘬了口烟屁股,将烟头弹进雨中。
这个男人穿着西装外套,里面是一件绘有小鸡图案的卡通T恤。他的同伴穿着一套防水户外装,但脑袋是其软肋。一绺稀疏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像纸片一样黏在脑门上。他们说俄语,眼圈发黑,看上去十分疲惫。两人点了鸡尾酒,在另一桌坐下。
我们聊了起来。穿西装外套的叫尼古拉,穿户外装的叫亚历山大。两人都是彼得堡人,目前正在海外“流亡”。尼古拉告诉我,俄乌冲突爆发半年后,俄罗斯政府发出军事动员令,他们赶在动员令生效前逃了出来,先去了塞尔维亚,又来到黑山,希望在这里找到一个落脚之处。
我问他们打算“流亡”多久?
“我们租了辆车,开着四处转悠,想找到一个适合长居的地方。”尼古拉说。
一个女孩走进酒吧,穿着米色风衣和黑色丝袜,肤色苍白,涂着鲜艳的口红。她一进来就自报家门,说她是搭乘廉价航班,从英国飞到这里的。
“坐飞机时,我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了,简直像一只熊。”
“你能不能说慢点?”尼古拉说。
“我在飞机上像一只熊。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从俄罗斯,他从中国。”亚历山大说,“你要喝点什么?我们请客。”
“真的吗?我还没和俄罗斯人、中国人一起喝过酒呢!”
“今天是你的好机会!来点巴尔干的烈酒怎么样?”尼古拉喊道,“来四杯李子白兰地!”
我们按照俄罗斯的方式喝酒——一口闷。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喝第三杯的时候,英国女孩的脸上已经泛起红光。她高兴地拿出手机大声说:“我要拍照告诉我在英国的女朋友,我在跟两个俄罗斯人和一个中国人喝酒!”
午夜时分,酒吧要打烊了,尼古拉和亚历山大意犹未尽,邀请我们去他们的公寓继续喝。
“我们租的是海景房,有伏特加,有音乐!”
尼古拉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脸上混合着疲倦和兴奋。我心中暗忖:“我一定要记住这张流亡者的脸!”
起初,英国女孩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决定和俄罗斯人一起走。我和他们在酒吧门前告别,冒雨走向旅馆。雨点像猫爪子,轻轻拍在身上,身后的石头路上响起英国女孩的高跟鞋声和俄罗斯男人的笑声。
科托尔的东正教堂(刘子超/图)
4离开科托尔,我坐上汽车,前往首都波德戈里察。汽车途经最后一座海滨小城布德瓦,随后向北驶入洛夫琴山脉。这意味着我已经彻底告别地中海,进入巴尔干腹地。窗外的风景越来越贫瘠,山石上寸草不生。一路上看不到田地,也看不到工厂,只有灰色的石头袒露在大地上。
黑山有一首古老的民谣,以戏谑的方式讲述了这个国家的起源:上帝创造完世界,发现袋子里还剩下不少石头。他干脆将这些石头倒在一片荒野上,于是就有了黑山——眼前的景象倒真与民谣所唱的一样。
中世纪时,黑山曾是塞尔维亚王国的一部分,后来才成为独立公国。到了14世纪,奥斯曼土耳其人开始侵蚀巴尔干半岛,15世纪时已经征服了黑山周边的土地,但是黑山人不愿投降。他们放弃了斯卡达尔湖畔的家园,躲进遍布石灰岩的洛夫琴山脉。然而,这片土地太过荒芜,就连统治者也经常离开这里,搬到富庶的威尼斯居住。他们甚至一度打算彻底将权力移交给主教,告别这片凄凉之地。
与土耳其人的战争绵延了四个世纪,塑造了黑山人的民族性格和尚武传统。令人惊叹的是,这个小小的山国竟然从未被土耳其人完全征服。黑山人的坚韧不拔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这里的环境太过恶劣。入侵的土耳其人时常发现,他们会因为无可劫掠而陷入饥饿的绝境。
群山环抱的采蒂涅是黑山昔日的皇城。1918年之前,这里一直是黑山的首都。我发现,它更像是一座杂草丛生的小镇,朴素的平房之间夹杂着欧式别墅和东正教堂。汽车驶过寂静的街道,经过尼古拉一世国王的王宫——看上去就像一座山间的驿站。汽车站里同样冷冷清清,没有人下车,只有一个农民长相的男人上来,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南斯拉夫联邦成立。作为加盟共和国的黑山将首都迁至今天的波德戈里察。在南斯拉夫时代,它被称作“铁托格勒”,意为“铁托之城”。
我在波德戈里察的汽车站下了车。站外就是一片铁托时代的住宅区,墙皮开裂,遍布涂鸦。我拖着行李,走在飘满落叶的街上,感到时光倒流,仿佛回到南斯拉夫时代的晚秋。
这种感觉并没有维持太久。一走出那条街,情形就变得有些不同。我预订的公寓位于一片新建的住宅区,通向那里的道路已经平整,花坛里是刚种下的树苗,路边还有几家商务风格的咖啡厅。一路上,我看到不少豪车呼啸而过。在波德戈里察这样的小城,什么人会开这样的车?
我发现,这些豪车不仅车窗紧闭,而且全贴着深色的玻璃膜。只有一次,在一个十字路口,我看到一辆豪车打开了一道窗缝,从里面探出一支雪茄的烟头。
后来,房产中介告诉我,俄罗斯寡头拥有这个国家40%的房产。黑山还有不少赌场,海边甚至有专门为超级游艇设计的码头,因为使用欧元,这里也成了一些西方富豪的洗钱之地。
“你这间公寓的主人也是俄罗斯人。”房产中介笑着介绍,“我们负责帮他打理一切。”
我为这间公寓支付的可怕房费终于有了解释。不过,想到自己的血汗钱即将进入寡头的腰包,真有点哭笑不得。
“东正教的圣诞节快到了。如有任何问题,请随时联系,我们将竭诚为您服务。”说着,房产中介递上一张英文名片,然后躬身后退,轻轻将门关上。
我在萨格勒布已经过了一次圣诞节,那是天主教的圣诞节。如今,我又要在黑山过一次东正教的圣诞节。回想起萨格勒布圣诞节寂静的街道,我赶忙在楼下的超市买了烟熏牛肉、火腿、奶酪、番茄、黄瓜、青红椒,还有一瓶李子白兰地,一股脑放进寡头的大冰箱,以防自己在节假日期间缺水少粮。
波德戈里察,手持玫瑰花的铁托(刘子超/图)
5波德戈里察位于两条河流的交汇处,是一座混杂而分裂的城市。城市不大,可以随意步行。我走到奥斯曼街区——这里曾是土耳其城镇的中心,至今仍可见到土耳其人占领过的痕迹,不过昔日的繁华已经时过境迁:倾圮的土墙、蓟草、灌木丛、散落的木屋、蕾丝窗帘、窗台上的欧石楠,还有从铁皮烟囱里冒出的蓝色炊烟——这一切仿佛都在表明,曾经的城镇中心已经蜕化成一个半城半乡的地方。
我走到莫拉查河畔,看着眼前的河水与石桥。“河流是单调的亮绿色,清澈,如蛇一般蜿蜒,在沙子和鹅卵石上淌过。南斯拉夫人特别喜欢这颜色。”丽贝卡·韦斯特在《黑羊与灰鹰》中写道。如今,河水的颜色依旧,也依旧一路奔流,对历史似乎全无芥蒂。
我走进一家餐馆,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一盘混合烤肉,里面有牛肉、羊肉、辣味香肠和卡巴布烤肉,价格还不到人民币60元。我正吃着,一个吉卜赛男孩敲了敲窗玻璃。他看上去也就六七岁,眼睛像小动物一样熠熠放光。他指了指我的餐盘,示意我分给他一点。
我把两块没动过的烤肉放在餐巾纸上,打开窗户递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朝我点了点头,然后背过身子吃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她站在那里,仰头望着狼吞虎咽的小男孩,眉头微蹙,脏脏的小脸上全是渴望。
我想起在萨格勒布时,有人曾对我说过,巴尔干有很多吉卜赛人,最穷的是黑山和阿尔巴尼亚的吉卜赛人。可面对眼前的景象,我又能做些什么?我迅速吃完,匆匆离开了这家餐厅。出门时,我看到那两个吉卜赛小孩还徘徊在餐厅门前的空地上。
我跨过大桥,来到莫拉查河西岸。路边的街心公园里,有一座铁托雕像。就像苏联到处都有列宁雕像一样,铁托雕像也曾遍布南斯拉夫的各个角落,如今却不多见了——从斯洛文尼亚一路至此,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仔细打量这尊雕像:一身戎装的铁托身披风衣,背着双手,目光低垂,一脸思虑,仿佛他已经预见自己死后国家分崩离析的命运。我绕到雕像背后,看到有人在铁托的手里塞了一朵玫瑰花——大概是新年时塞的,红色的花瓣依旧鲜艳,但边缘处正开始枯萎。
如此看来,这个国家还有人怀念铁托,怀念那个时代。我想,这就是那朵玫瑰花所要表达的。
沿着新城的大街,我又走了半个小时,最后来到基督复活大教堂。这是一座塞尔维亚风格的东正教堂,历经二十年的建设,终于在2013年落成。教堂有着恢宏的圆顶、高耸的钟楼和金色的十字架。底部是粗凿石材——来自洛夫琴山脉的灰色大石头,与顶部的精雕细刻形成鲜明对比。
我随着人流步入教堂。巨大的吊灯与铺天盖地的镀金壁画交相辉映。这是圣诞节前的礼拜日,每个人都做着同样的动作:走到圣像前,在胸前画十字,低头亲吻圣像,最后转身离去。
从杜布罗夫尼克城外的波珊卡村远眺黑山的群山(刘子超/图)
6傍晚时分,我在黑山国立剧院附近的一家酒吧坐下。低低的阳光照在路牌、圆桌、户外椅和来往的行人身上。隔壁桌是一个独自喝鸡尾酒的女孩。我问她喝的是什么。她说尼格罗尼。于是我也点了一杯。
女孩叫卡特琳娜,在波德戈里察出生、长大,在一家酒店做过五年前台。现在,她给美国纳什维尔的一家比萨连锁店当外卖接线员。
我问她,美国的比萨店为什么会在这里找接线员?
卡特琳娜说,比萨店的老板是一名黑山移民,所以把接线员的差事外包回了老家。老板给她的工资是每小时7美元——在波德戈里察,这算是不错的收入,但却只相当于纳什维尔最低工资的一半。
“订餐的美国人知道你在黑山接电话吗?”
“完全不知道。”
我问卡特琳娜是怎么找到这份差事的。
她说,是一位好朋友介绍给她的。朋友先干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了孩子。
“她是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卡特琳娜说,“我们至今每周都会见面。”
“见面做些什么呢?”
“我们会约在公园里,一起遛娃。”
此刻,兑过水的阳光给人一种淡淡的秋日之感。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两个女孩一起遛娃的画面,温馨,又有点滑稽。
卡特琳娜留着齐耳短发,化着淡妆,穿一件绿色翻领毛呢外套。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自己今天凌晨4点就起床了,因为要上美国时间的夜班。
“夜班很辛苦吧?”
“我其实更喜欢上夜班,因为夜里订比萨的人很少。有时,一整晚只用接20个电话。”
“这份工作最让你惊讶的是什么?”
“美国人的胃口。”卡特琳娜不假思索地说,“有时候,他们一个人会点一张13寸的大比萨,还要加上炸鸡、薯条和大桶可乐。”
“这家比萨的味道如何?”
“我没吃过。”卡特琳娜说,“我还没去过美国。”
她从饰有金链的黑色挎包里取出一盒ESSE牌女士香烟,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上。她的指甲修剪整齐,涂着透明的指甲油。
“我申请过两次美国签证,但都被拒了。”她吐出一口烟,“相比欧洲,我其实更喜欢美国,因为美国人不像欧洲人那么势利——他们根本不知道黑山在哪儿。”
卡特琳娜笑起来。
“为了申请签证,我每次都准备了很长时间。我甚至连塞尔维亚都不敢去,因为他们和美国的关系不好,我担心签证会受影响。”
“可美国为什么拒签你呢?”
“我29岁、未婚、能说流利的英语——签证官大概认为我有移民倾向。”
我点点头。
“实际上,我只是想去美国看看。为了这份工作,我记住了纳什维尔所有的地名和地标,我甚至知道最近又开了哪些餐厅和店铺。所以,我想去纳什维尔亲眼看看这些地方,想去店里尝尝比萨的味道。如果我喜欢我看到的一切,我可能会申请美国大学的研究生。但我从没想过当非法移民。”
“可签证官不相信。”
“你得向他们证明。”卡特琳娜说,“可我拿什么证明我并不想做的事?”
“的确很难。”
“如果你一直渴望某个东西,不甘心失败,你就会越来越痛苦。以前我确实很想去美国,我不喜欢波德戈里察,不喜欢这里的生活。但是被拒签两次以后,我开始学会喜欢我已经拥有的东西了。”
卡特琳娜用橘色搅拌棒,拨弄着那杯红色尼格罗尼酒中的冰块。
“这里至少有调得不错的尼格罗尼酒。”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还有平安夜也在营业的酒吧。”
卡特琳娜微微一笑,吸了口烟,把火星熄灭在烟灰缸里。
在我们置身的这条林荫道,很多当地人坐在两侧的户外椅上,喝着咖啡或鸡尾酒。树叶一片金黄,大部分依旧挂在枝头。一个小男孩站在平衡车上飞驰而过,一对夫妇逗弄着婴儿车里的孩童,一个流浪歌手唱着巴尔干的流行歌曲。
越过公园里那片灰色的沙滩,青色的莫拉查河一路向南奔涌。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刘子超
责编 杨静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