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吉沙(英吉沙)

从新疆回家之后,我把整理好的照片发给努尔比亚,又一次感慨道:“你家院子真好看啊!”照片中粉红的院墙上开了一扇雕花的杏色大门,旁边摆着几盆绿植,阳光透过树木的浓荫照亮站在门前的维吾尔族老阿姨。这是努尔比亚的母亲,她穿着艾德莱丝绸裙子、包着花头巾的身影吸引了正在英吉沙老城闲逛的我,让我忍不住按下了快门。

“我们家不算好看的,还有很多更好看的呢。”她回过来一个笑嘻嘻的表情。每到夏日,努尔比亚一家都会搬回老城的庭院居住。穿过小巷的清风吹进敞亮的院子,茂密的葡萄藤阻隔了炙热的阳光,倚在阴凉处的坐榻上吃一块西瓜再惬意不过——那天傍晚,因为老阿姨的邀请,我也体验到了小城英吉沙的悠闲生活。

老阿姨站在老城的庭院门口,就是一道风景。 (黎瑾/图)

土陶村:传承与回归的匠人

国道G315旁的小刀商店,约等于大部分人对英吉沙的全部印象。这也难怪,从喀什往南,无论去往叶尔羌汗国的古都莎车,还是直奔新藏线的起点叶城,英吉沙只是途中小小的一站,甚少有人为它驻足。手工小刀生产地喀拉巴什兰干村挂着“小刀村”牌子的大门面朝国道,足以满足他们的需求了:匠人在写着名字与传承的红色大招牌下打刀制作,清脆的敲击声吸引客人走进店内,迷失在眼花缭乱的小刀中。

很多人顺路买一把有名的英吉沙小刀便匆匆离开,但这座小城引以为傲的传统手工艺并不只有小刀。在喀拉巴什兰干村以北1公里处的恰克日库依村,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土陶村。

土陶村 (黎瑾/图)

维吾尔族模制法土陶烧制技艺距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比小刀生产古老得多,土陶匠人手口相传,英吉沙手工土陶在2006年就已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跨过一条小河,我走进宁静的村内,混杂芦苇的泥土装饰着民居的墙面,葡萄藤爬上墙头,带来与土陶相称的朴拙气息。

非遗传承人阿卜杜热合曼·麦麦提敏的家兼作坊就在进村后几步路的地方,这是村里最有名的老匠人,一生都在制作土陶。走进庭院,大量的土陶胚吸引了我的视线。花瓶、碗盘、水壶、瓦罐等器具虽然还未上釉,但已能看出优美的形态、精巧的雕刻、细腻的花纹。制陶的各色工具就放置在阳光斑驳的树荫下,旁边还有一口传承数代的古窑。

如今在这里制作土陶的是阿卜杜热合曼的儿子,即家族的第八代匠人。他领着我们走到摆放成品的房间,色泽鲜亮的土陶制品摆满了陈列架。从取泥到烧制成品,他家的土陶器具需要经过拉胚、磨颜料、上釉、烧窑等十来道工序,每一道都颇费心思。

阿卜杜热合曼·麦麦提敏的作坊里的土陶成品与半成品。 (黎瑾/图)

村子深处的土陶文化体验馆将制陶的工序与匠人都搬到了馆内。我参观时,一位老匠人正在磨颜料。土陶使用矿石颜料上色,老人挑拣着灰扑扑的石头,将它们放入机器。拂开尘土,我看见了矿石的青绿、灰白与土黄等色彩,它们是土陶器最常见的颜色。另一位匠人则坐在地上,仔细地给手中的陶壶胚安上一支小巧的壶嘴。窑安置在大厅角落,地面整齐地排列着等待上色与烧制的不同大小、形状、花纹的器具。

做好的成品则摆放在旁边的房间进行展示与售卖。馆内还陈列了不少从村民家里收集而来的老器具,古朴的陶罐上流溢的黄、绿、白三色造就了类似唐三彩的效果,在透窗洒落的阳光里有种柔和、莹润的光泽感。这些老器具是非卖品,但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如果实在喜欢,可以请老匠人帮忙做一个一样的,不过每一件土陶的手工制作过程注定了其独一无二,即便仿制,也不可能完全相同。因此,对每一件土陶器,匠人会依据其大小、复杂度、完美度、满意度来自行定价,毕竟只有制作者最清楚他们的作品价值。

馆内收藏的老土陶器具 (黎瑾/图)

工作人员还介绍说,恰克日库依村原本有不少匠人制作土陶,但很多人为了维持生计,选择了出外打工;近年来随着村子建立起“土陶村”的名气,逐渐有人愿意回到村内,在展馆内重拾起这项传统手艺。村子安排了土陶匠人与疆外陶瓷制作者的交流,老匠人也在不断尝试新的技艺,比如非传统的器形、渐变的上色方式等。

磨矿石的机器低沉地轰鸣,我看了看坐在大厅角落安静、专注地打磨着手中陶罐的匠人,也许有一天,会有人像为了小刀一样,为了这些美丽的土陶而专程来到英吉沙。

老城:葡萄架下的庭院

告别土陶村,把车驶入县城、停在街边,步行穿过一条地图上显示不通的小巷,然后如同魔法一般:一个有喷泉的小广场突然跳了出来,阳光照亮广场后面那片深粉红色的老房子,几个维吾尔族老人坐在小巷口的阴凉处,一边闲聊一边看着在广场嬉闹的孩子。

被包裹在毫无特色的水泥钢筋楼房里的老城,是英吉沙的灵魂所在。乍看这片街区时,统一整修的房屋、拓宽的主街、林立的店铺,和国内许多古城的开发模式相近,让我不由得迟疑。但往深处走走,怀疑立刻被惊喜替代了:老城的本质并没有改变。

中心的老清真寺墙面斑驳,周围的老房子都涂成了亮丽的粉红,小伙子忙碌地在店内店外打馕、烤包子,穿花裙子的大妈走过时理理额边的碎发、低头冲我们一笑。阳光洒进房屋之间,金色的光芒与粉红的屋墙营造出迷人的光影,吸引我们信步拐进一条条狭窄的小巷。

英吉沙老城 (黎瑾/图)

维吾尔民居大多有个种着葡萄的庭院,茂盛的藤蔓从院子里爬出来,一缕缕鲜绿的枝叶挂在粉红的墙上,与金黄、浅蓝等各色雕花木门旁的花丛和无花果树连成一片阴凉的绿意。一个转角后,我们看见了一位倚门而站的老阿姨,她正朝前面走过的人笑说着什么。待人走远了,老阿姨转过头来发现了我们,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用带点口音的汉语问道:“要进来吗?”

我们忙不迭地点头。院子很宽敞,顶上搭着葡萄架,枝繁叶茂间垂着还未成熟的葡萄,小小的果子如绿宝石般挤在一起。老阿姨让我们在铺着柔软彩色毯子的榻上坐下,过了一会,她端出切好的西瓜与馕,热情地招呼我们这些陌生的旅人品尝。

甜蜜的汁水溢满唇齿,我们的嘴也变甜了:“阿姨,我们喜欢你家的院子,好看又舒服!”

老阿姨高兴地与我们攀谈了起来,几分钟后,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婴孩从旁边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孩子正酣睡,小小的、软软的,依偎在女子怀里。刚当妈妈的努尔比亚是一位幼儿园老师,彼时刚生下孩子40天,正在娘家坐月子。老城的庭院比新城的楼房凉快、舒爽,因此一家人习惯了夏天住院子、冬天住楼房。老阿姨退休前是位营业员,汉语讲得流利,又保持着维吾尔人的热忱与慷慨。

临近傍晚,一家人想留我们吃晚饭,厨房里已经有人忙活开了。我们赶紧告辞,贸然跑到别人家吃东西、逗孩子,实在是不好意思再蹭饭了。临别前,我们与努尔比亚交换了联系方式,承诺一定会把庭院和阿姨的照片发给她们。

老人骑着车慢悠悠从白杨树下穿过。 (黎瑾/图)

继续闲逛,走到老城边缘,巷道宽阔了些,老人骑着自行车慢悠悠穿梭在两排白杨树间。“你们好!”一群孩子从我们身边跑过,互相推搡着朝我们喊话,亮晶晶的眼睛里都是好奇,脸上又带着稚气的羞涩。

“你们好呀!”我们招手回答,孩子们咯咯笑了起来。他们一边游戏,一边偷偷看我们,在迷宫般的小巷里跑着跑着不见了,过一会又从另一条小巷子冒出来跟我们再次相会。

“姐姐、姐姐,你真漂亮!”一个穿淡绿底、小黄碎花连衣裙的小姑娘对我们喊道,显然她是孩子群里特别活泼的一个,玩闹时特别起劲,这句话也说得我们心花怒放。

“谢谢,你也很漂亮!”

“姐姐,可以给我拍张照吗?”终于,小姑娘带着几分羞赧提出了要求,旁边的孩子也跟着起哄。

咦,感觉被她下套了呢。但谁能拒绝这样一个小姑娘呢,她的皮肤在傍晚的光线中像牛奶一样白皙,高兴的时候眉眼弯成了两道月牙,露齿微笑的样子像只小兔子。

我们给小姑娘和这群孩子拍了好多照片,然后大家互相挥挥手说再见。

活泼的小姑娘和她害羞的小伙伴 (黎瑾/图)

穆孜鲁克:一半沙漠,一半湖水

第二天,我们与英吉沙老城作别,驶上了继续南行的道路,去往穆孜鲁克湿地。南疆的城镇、乡村基本围绕着塔克拉玛干而建,由沙漠边缘的绿洲滋润着,穆孜鲁克也不例外。这是一片僻静的洼地,古代的游牧部落经过时,发现四野荒漠,唯有此处水草丰茂,便在湿地中放牧、定居,繁衍生息至今。

湿地如今成了免费的景区,大门处还是一片荒芜的盐碱地,待换乘区间车往里走几分钟,我的眼前豁然一亮:清凌凌的湖水如镜子般倒映着湛蓝的天空与青翠的芦苇荡,绿油油的草地上牛羊成群,而极目眺望,四周却是灰白盐碱地,远处还有沙丘起伏。

“穆孜鲁克”在维语中意为冰川,夏季的洼地水流汇集,滋养出绿树丰草,冬季则会结冰,形成一片冰川景观。我们沿着湿地的木栈道散步,胡杨树此刻正幽绿茂密,形态各异的树枝舒展着伸向溪流,羊群似白云散落,若不是周围的沙漠戈壁,便与草原无异。

湿地的胡杨树 (黎瑾/图)

穆孜鲁克的村民还住在原生态的夯土房屋里,屋子建在洼地的边缘高处,从这能望见一半荒漠、一半湖水的奇异景观。屋前的树下拴着狗和马,几个大哥、大叔或蹲或坐在树荫下,正围绕着另一匹马热烈讨论着,一会检查马的牙口、一会比划着手势。

景区工作人员跟我们解释:马车、驴车仍是村民主要的交通工具,而赶马车的大哥想买新马很久了,今天有人牵了马来,村民们纷纷在帮忙相看。我们打算体验一下马车,便候在旁边围观这桩买卖。村民七嘴八舌,倒是要买马的大哥一直沉默着,过了一会,他让会讲汉语的儿子告诉工作人员,决定先套马车送我们。

“不买马了?”

大哥摇摇头,由儿子翻译说,他更想要的是能下崽的母马,这匹是公的,考虑再三还是算了。

大哥从树下牵来小马,试图给它套上车。小马不高兴地仰起头嘶叫了起来,两个大叔赶紧过来帮手。一人牵着马,一人给马套上硬轭,一人给马套上挽具,三人合力控制住马,终于将马车套好,村民的额上都泛起了汗珠,小马也只能臭着脸被迫接受了现实。大哥招呼我们坐上车,鞭子高扬,再轻轻落在马屁股上,小马跑了起来。我们挥手告别了戴花帽的大叔们和穿花裙子的大妈们,也告别了水波清澈的湿地。

赶马车的大哥 (黎瑾/图)

马车在盐碱地小跑着,挽具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乐声,风拂面而来,仿佛还带着湿地的水汽。回到景区大门,我们掏出钱来付车费,大哥却急忙摆手又摇头,旁边的儿子笑嘻嘻地说:“不用给钱,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难得来玩一趟。”

可是景区明码标价的车费才2块钱一个人,已经便宜到不可思议了,怎么好意思再坐“霸王车”呢?大哥和儿子却一个劲儿拒绝,坚持不肯要远方客人的钱,工作人员也站出来让我们别拒绝村民的好意。

我们只好不停地道谢。大哥一言不发,带着笑意扬起鞭子,马车叮铃铃地响,载着父子俩朝着盐碱戈壁中的湿地回去了。

黎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