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平铁建回忆录之七:
游羊头山记
潘建平
作者简介
潘建平,男,1952年12月5日出生。1970年5月~1971年9月参加山西铁路建设兵团一师三团八连修建京原铁路,先后任六班战士、八班班长、连队文书。1971年分配工作到太原重型机器厂当工人,1977年恢复高考首届考入山西医科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医学科学研究、临床、教学、管理工作;现为西安交通大学医学部教授。
原创于:1970年10月京原铁路工地繁峙县东连仲村
山西铁路建设兵团一师三团八连
潘建平
前言
这篇“游记”写于50年前的1970年的京原线铁路工地东连仲。严格地讲,它不是“回忆录”,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版”。虽然现在翻出来看,显得有许多粗糙和原始,但也正因如此,却更接近了我们当年的铁建生活的真实!
—苏轼(1)向往
羊头山,位于繁峙县东边一百二十里处,以它独特的体魄屹立在巍巍的群山之中,海拔一千七百五十三米。东部,同河北省遥遥相望,北面,与举世闻名的平型关峰岭相对。它的西北面,就是京原线平枣段的东段,经过六十多度的大转弯后,直插进五千多米长的平型关大隧道。在周围无数的大山中,从高度来说,羊头山遥遥领先,直插如云;从姿态上来讲,它挺胸昂首,气势磅礴。晨曦,它在旭日的辉耀下放射出美丽的光彩;傍晚,它在夕阳的笼罩下,流露出无限的风光。晴空万里时,它像祖国的卫士,昂然挺立,像为祖国的北大门站岗放哨。阴云密布时又被雾气所没,杀气腾腾的,望不见它的真体实魄,像有妖魔鬼怪似的。正因为它耸然屹立在万山丛中,两侧又有两峰如同山羊角一般,故此山名曰“羊头山”。当我修京原铁路来到山西省繁峙县东连仲,初次与平型关地区会晤时,便对羊头山发生了兴趣。首先是它那巍然的体魄和迤逦的面容,继而是云遮雾盖的壮观,最后竟发现他似乎包含着什么“羊头山精神”?尤其在和老乡闲谈中得知山顶上还住着一位七十高龄的天津和尚时,无形中更增添了我的好奇心。
特别是,当“羊头山”的游客自豪地介绍羊头山的奇景、和尚庙的风光、老和尚怎样热心待人、以及庙里那头肚里塞着干草的豹子怎样凶猛之时,更加深了我对羊头山的向往。在劳动之际或工作之余,也常常对着羊头山深思。
于是,我准备游一趟“羊头山”。
(2)机会潘建平摄于山西省繁峙县京原线旁的羊头山
(2016年9月12日)
但是,我终于发现了我的准备,不过是一种幻想 — 一个十分美好、但不可实现的幻想。
因为,时间从何而来呢?
说老实话,来到这里五个月了,但我还没有过一个真正的“星期天”。劳动这样紧张,工作这样繁忙,正经事还忙不过来,想去大营镇瞻仰一下“英雄塔”都无机会,哪有什么闲工夫去周游羊头山呢?
看来,要想使“周游羊头山”的美梦能够如愿以偿,毕竟还是在幻想着美梦的实现;而“幻想”和“美梦”的实现,却被几个无情的中国字而隔绝在九霄云外,这就是“不可能”,或者是“办不到”……
然而,世间事物的千变万化,正如古人所说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苍天好像同情我们似的,把一个不可想象的、但又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好机会,降临在了我们绝望的、但又是欢腾的心上。
今天,我们的劳动任务是修整铁道路基的取土坑,以便使汽车通过运送钢轨和灰枕。
劳动结束时,不过午时时分。我们几个人望着向往已久的羊头山,一时心血来潮,副排长甄威旭告了老排长郭惠民一声,没有征求连里的意见,更没有考虑后果如何,就全速直奔羊头山而去。
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一天,是一九七零年的十月十三日。
(3)征途
四排十三班、十四班的女战士见我们去游羊头山,便由新上任的四排长赵尚凤带领尾随而来,一时凑成了乱七八糟的大队人马,笑声、歌声震撼着长空。
但没走多远,四排长害怕回去挨连长的批评,不敢去了,带领大部分人返了回去,只剩下十三班的五个大胆人物,由十四班的刘桂梅率领,连同我们八班的七个小鬼甄威旭、邓和平、于兆强、赵守仁、高景龙、张根旺和我,拿着铁锹,披荆斩棘,正式踏上了征途。
此时此刻,我们是什么也不顾了,甚至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知道登羊头山的道路何在,只是朝着云遮雾盖的峰顶方向进军!
逢山攀山,遇沟越沟,有几次竟走到了绝境,只好返回来重走!
秋末的北国,树叶都枯黄了,野花野草也凋谢了,正如古人柳宗元所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秋之美景是完全不见了,唯有艳红的或橙黄的“醋溜溜”还在迎风点头地欢迎我们!然而可惜的很,这些小生灵的叶子也开始枯黄了。我早有心采集一些平型关地区的花草作为纪念,但机会难得,如今只拣得几枝美花和一只花蝴蝶,至今还小心地保存着。
(4)风光
终于,我们走完了上山的最后一步。
一片稍平的空地上,堆着些谷草,显然是个打谷场;一间没有门窗的破屋里,躺着一盘磨和一台碾子,外边一个破风车,显然都是农人的装扮。
听老乡说,这和尚也是种地的,但国家也给他有供应。他待人很好,老乡们只要上山来,他都会热情招待,因此他下了山不论到了谁家,都会留他吃饭。这个和尚到底是什么样呢?我想:他一定是个光头上有六个黑点、穿袈裟、戴佛珠、双手阿弥陀佛的宗教之士吧?我们快步登上几个小坡,便来到了全峰最高点,俯首回眺,真是世外桃源:迷雾浓云填满了山峡,隐隐群山全部在脚下,真是天连四海、野接五州,羊头山昂然挺立在群峰之上!我似乎明白了老和尚甘居此地的奥妙:这里大概就是“无限风光”之地吧?
一座旧庙坐北朝南出现在我们面前,周围再没有一个地方比它高了。即将走进这个圣人之处、瞻仰这位清高和尚,我略整理了衣帽,并让大家把铁锹全放在了庙外——免得使老和尚认为是矛戟而生意外。
在一片急促的呼吸声中,我轻轻地敲了三下门,表示我们来了。
数秒钟后,门开了。一位头发蓬乱、衣帽不洁的“老神”降临在我面前!我狠狠地眨了几眼,还是惊讶不已——这就是老和尚吗?
经过简短的礼节,我们进了大殿。
我首先环顾了四周,并无光头的“阿弥陀佛”,这才最后断定这位就是“老和尚”!老和尚穿一身黑色中式棉衣,虽已七十高龄,倒也十分健壮。他并不十分热情地招呼着我们。
大殿有三四丈宽、七八丈长,中间有个盘腿而坐的泥佛像,大约两三米高,下面是四个泥人吃力地抬着一个大莲花盘,泥佛就在这个莲花盘上。前边的柱子上,有个纸做的计算日月星辰的小盘子,不知怎么使用;殿的东西两边各有一间不大的耳房,东耳房是些家具之类的东西堆放着,西耳房是老和尚的卧室。卧室里一个挺大的炕,上面躺着一位猫妈妈领着一群儿女。
炕火不旺,屋内摆设简陋、陈旧。到此时,我还没有发现那头豹子,正在奇怪它在哪儿藏着,那个长头发的老和尚便激动地似乎在发怒了:“你们工人们把我的豹子也偷走了……”
原来,前几天我们团不知哪个连的几个小伙子来时,把那头肚子里塞着草的豹子给偷走了,老和尚为此十分气愤,也许就是为此,老和尚今天没有准备饭菜来招待我们。
刚才上山时出的一身汗全消了,这时我们才感到寒气逼人!老和尚告诉我们:昨晚刮了一夜大风,把窗纸全刮破了。我们细看时,果然破窗纸在窗间自言自语。我想起昨晚我们住的村子也刮了大风,呼啸声还有些可怕,那这山头上的风不知有多大了!老和尚还指着一个能盛四桶水的背桶告诉我们:他每天早上都要下到山底去背水……
这时候,以往关于羊头山、和尚庙的疑问一起涌上了我的脑海:“这庙是什么时候盖的?为什么在山顶最高处?”“老和尚身世怎样?为什么在四十岁时迁居这里?”“老和尚为什么不剃光头|、不穿法衣?”“老和尚为什么还种地?”“老和尚独居这里,不怕寒冷、不怕歹人吗?”“老和尚甘愿每天爬坡越涧下山背水,为什么不住到下边去呢?”甚至我还想:“有朝一日老和尚死了,谁来做这庙的主人呢?”还有许许多多的疑问,我都准备请老和尚解答,但看到老和尚因怀念豹子而情绪激动,也就不便问询了。
庙里有篇碑文,我仔细看了一下,因年久失修都看不清了,只知这庙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至于第一任主人和这庙的成因、历史,便无从可知了。
看看时光不早,我们向老和尚告辞了。老和尚似乎恢复了平静,迈着坚健的步伐来送我们。
庙外,我们又一次观望了四周:云雾依然妖娆缠绵,像棉花塞满了峡谷;极目北望,隐约可见一条乳白色的带子,那便是京原铁路的路堤。周围依然茫茫不可辨,唯独一座不太堂皇的小庙耸立在最高峰,屋内传出一两声猫们的喵叫……
老和尚不顾我们的阻拦,一直把我们送到下山的路口。在一阵告别声中,我们离别了这天外乐园和慈悲老人。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可怜这位长头发老和尚,和那几只猫咪……
(5)绝境
刚下山头,我们便迷路了。
雾遮住了视线,日光也没有。虽然刚才老和尚还详细地告诉了我们去东连仲的方向和道路,然而在岔路口该怎么走?
我和甄威旭产生了分歧:我说正在往西南走,他说是往西北走,刘桂梅分不清了东西,别人也摸不着了南北,尤其十三班的女同志都茫然了,似乎夹杂着几丝害怕!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说:“走吧!”于是大家又踏上了一条小路。
说老实话,我虽然安慰大家,但心里也不踏实。倒不是怕迷路了找不回去,也不是怕遇着野兽动物。我只担心在晚饭前赶不回连队,怎么向连长交代?虽然副排长也来了,但除了十三班的战友外,都是我们八班的战士,而我是班长。我不能让甄威旭去挨批评;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应当由我负主要责任!
谁也没有手表,也不知道几点了。夜幕很快要降临,不能漫无目的地走了,万一南辕北辙、困在山中怎么办?
正思间,前边传来了几声鸡鸣狗叫。“有鸡必有人家”,我这样想着,便快步向头里走去,副排长让我先去探探情况。转过几道弯、绕过几道石,前边出现一棵大柳树,旁边显出几间小屋,一个老太婆正在喂鸡。我想起宋朝哪位诗人在《游山西村》的诗中曾写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今天之境,不正应了那一句了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老大娘,此地是何处啊?”“啊?”她反问道。“噢!”我恍然明白了,忙又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老大娘答道:“这是大柳沟,”他细细地打量了我一下:“你们要去哪?”这时大家都来了,七嘴八舌地似乎遇见了大救星:“我们要去东连仲!”看看我们的打扮和手中的铁锹,老人又问:“你们是去羊头山了吧?”“是啊,”我说:“遗憾得很,迷了路啦!”“从羊头山回东连仲应当往西北走,你们怎么走到西南来了?”我们大家面面相视,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大娘叹了口气:“你们过于绕道了,连个认识路的也没有价!”(当地方言)接着她告诉我们:“从这条小路往西北一直走,就能到达东连仲;从那条路走,就是去云雾峪了……”
我们简短地交换了意见,十三班女同志主张从云雾峪走,虽然绕远许多,但今晚肯定能回到连队,也保险得多;我们大多数人还是主张走小路。我想: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是闯闯吧,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平坦保险的路?只要方向对,总能走回去!
我们重新整顿了队伍,为了不失落人,甄威旭在前面领路,我留在最后收尾。山路依然是蜿蜒曲折,四周静得有些可怕,偶然一两声咳嗽声,引得回声四起;“嚓嚓嚓嚓”的脚步声急促地响着,我努力掌握好方向,每到一个岔路口都要大家再三辨认。
偶然几声鸟叫,我正张望,脚下窜过一只小生灵,真有点“风声鹤唳,惊心动魄”!细看时,乃是只貉狸。想不到这等绝境中还有这小生物在作戏!于是我想:有朝一日我们离开了京原线,在回忆起这次难忘的旅行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或许我可以说:在我生活道路之中的某年某月某日和某人曾周游一次羊头山,遇着了什么奇迹、见着了什么风光、怀着什么心情、终于怎么样了……,那时候,我一定会流露出对今日生活的无限羡慕和向往吧?也许还会写篇什么样的小文来纪念或宣扬吧?
是啊,人生的道路就是这样的无限纷繁、又十分充满了乐趣啊!
正沉思间,前边传来了欢呼,这激动,犹如当年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我想一定是出了大山、发现了村庄了吧?于是快步向前跑去!
哪有什么村庄?原来是两个牧羊人赶着一群绵羊和山羊。是啊,此时此刻,一群羊都能给大家这样大的安慰哪!
牧羊人告诉我们:再往北三四里就出山了、再走七八里就能到东连仲了。
同志们顿时信心百倍,步子更大了;这不是迈向绝望,而是奔向希望啊!
沿途的景象似乎有点眼熟,细想起来,是的,前些时候砍柴时曾来过这里啊!
(6) 归来在山口上,我们望见了京原铁路路堤,望见了大道。原来,前面就是辛庄,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哪!
工地上没了人影,连队早已收工了。也不知道几点了,他们大概早开过晚饭了吧?
我们忘记了疲劳,迈开大步,刚才的沉默完全没有了,大家都谈笑起来;想想刚才的绝境,望望眼前的坦途,谁能不心花怒放呢?和尚的头发、羊头山的壮观、峰顶的小庙,又成为大家谈论的中心。
我在想:今后我应当怎么样呢?!怎么样去攀登更高的高峰呢?
在无比的心情舒畅中,我们迈完了游羊头山的最后一步。
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连队还没有开饭;又完全像是有意安排,我们刚放下铁锹,开饭的哨音就响了。
于是,我又飞步向二排的集合地点跑去。
这时,我才感到,两腿都酥了……
游羊头山的美梦如愿以偿了,虽然这其中经历了几个小小的波涛。
生活就是斗争,斗争才能获得幸福。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只有不断地认识矛盾和解决矛盾,人类才能不断地往前迈进并有所提高。这就是生命的哲学。羊头山之行补充并发展了我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大概也就是我前边所想过的什么“羊头山精神”吧?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譬如政治上、事业上、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了一步,可能会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能会影响整个人生,这正如羊头山之行的迷途绝境中,归根结底还是在岔道口迈错了一步。好些年轻人不自觉这一点,常常造成生命力的费废,甚至碌碌终生,对社会、事业毫无贡献。我必须牢记这个历史的教训,以当代最先进的思想武装自己,准备走更加曲折的道路,准备攀登更加绝峭的高峰!
回首望去,羊头山在暮色云雾中更挺直了身躯,似乎妖雾黑云想吞没它,但它将永远昂然地挺立在那里……
我从心里产生了一股力量——向更高的绝峰进军!
2018年1月31日~2月5日
以“简文”发布于微信群和朋友圈
2020年5月11日改编为美文
编辑: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