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上海最美丽的季节。2011年10月中旬的这几天,就像小学生作文里写的,晴朗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二十来度的气温更是令人舒服。
大境阁城墙
对一个常住人口超过1800万的超级大都市来说,上海似乎是没有边界的。十六七年前,我从上海的西边搭乘公交和地铁到东边的张江,单程至少要两个半小时。那个时候我常常有两个想法,一是什么时候我才能买得起小汽车,二是这个城市怎么这么大。后来我有了车,却仍然有很多时候,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了很久,出来发现仍然在上海,就像是如来佛祖的掌心。我的很多上海朋友曾经在一些大学里就读,学校设立在遥远的上海境内的某处,回家一次也要好几个小时。
感觉归感觉,城市毕竟是有边界的。上海北部和西北与江苏接壤,西南与浙江接壤,东北方在地图上看是黄海,东南是东海,南方是杭州湾。这是上海现在的疆域。在陆地上,上海与周边地区的分界并不明显,至少在乘坐火车时并不能简单分辨出来。
古时的上海却是另一种情形。建县以前的时光不说,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上海批准建县,两百多年后建成城墙,这个城市的边界有了直观的定义。今天,上海的老城墙只剩下一点点,但仍然可以从这仅存的城墙上想像古代和近代上海的样子。
* 也有说是至元二十七年的,本文用二十八年这个数字。
大境阁入口
现存的上海古城墙位于人民路和大境路交叉口,正门的牌匾上写的是大境阁。上海建县261年后,即明嘉靖三十二年,倭寇横行,仅上半年上海就遭到三次侵扰,因而当年仅用了三个月就建成了城墙。护城河是什么时候挖的,这个消息我一直没有看到过,只知道这道城墙,当时就建造在护城河边,应该是同期工程吧。当时城墙总长4.5公里,但后来大部分都拆除了,现在仅存的50米就在大境阁院内。这让大境阁尤其珍贵。这是想要了解这个城市的人一定要参观的地方。
大境阁,大境路269号,票价5元。人民路在西北这一段弯向南与云南南路相交,大境阁就在相交这一点的北边不远。阁的东边是白云观,也是个文物,以后再说,再向东原来是一块空地,最近刚刚开始施工盖GDP。南边原来也是块空地,曾做停车场用,收费可不低,现在也在盖GDP。西边是因人民路和云南南路相交而形成的三角地区,有个年年利润非常高又天天叫亏损的国有企业开的加油站。现在大境阁还没有被高楼大厦包围,只有北边很近的地方有一栋楼(还挺好看的),但可以想见在几个月之后,或许就只有头顶上能保留一片蓝天了。
从外观看,上海古城墙就是一堵总长不过五六十米的有垛口的墙(墙有什么稀奇)。以前不了解这里的时候,曾经以为这不过是近代人的仿古式建筑。直到有一天在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的名单上看到了它,才知道原来这个不起眼的建筑竟然大有来头。城墙自南向北延伸,在城墙的中部树立着一座城楼,红色的木制城楼建造在青灰色的石质基座上,就是大境阁了。据称城楼高八米,在今天完全无法与现代的高楼大厦相比,但在当时,"江皋霁雪"是上海老城厢的八景之一,意思是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视下面的护城河和城中的民居,在冬天雪过之后,大地一片苍茫,绵延的民居之中,雾气和炊烟袅袅升起,这简直就是人间仙境了。
大境阁城墙
大境阁和古城墙实在很小,大境阁的院门就是相当简陋的对开的两扇门,门上悬挂了一块写着大境阁的小牌匾。从这扇门看进去是几株矮树和一条宽不过一米的青砖路,另一道拱门就开在里面不远,拱门的左侧就是向上通往城墙的楼梯。院门东边绕过电线杆有一座石坊,上面刻的字有些看不清了。据说石坊上曾有「大千胜境」几个字,但我没有找到。进入院门,站在如麻雀般小的院子里,左边的城墙似乎在召唤。但是先别急,还是先在底层参观一下吧。
底层的拱门里是一米多宽的通道,通道的一侧贴着上海老城厢古迹展的材料。为什么不两侧都贴呢?因为通道太窄,基本上你只能靠着墙看另一边的东西。这个展览几乎是我所见过的最简陋的了,那些材料不过是蓝色的泡沫板上贴着翻拍的旧照片和打印出来的一点文字而已。有的文字里还有南市区的字样,而南市区在2000年就已经取消了,看来这里实在不受重视。不过简陋归简陋,有些材料还是很有价值,比如古上海老城厢的旧地图和上海历朝历代进入编制的情况。
沿狭窄的通道前行,转过两个弯,出现了一个小厅堂,一座黑漆漆的塑像披着金黄色的斗篷树在那里,旁边点着几盏灯。我正茫然着,一个头发略有花白的中年男性带着一双橡胶手套从旁边走出来,看到我就问,是来参观的吗?我说是,他说,我给讲一下,这里不讲的话很难看出门道的。于是他从我们旁边的塑像讲起。
原来这个黑漆漆的塑像是玉皇大帝,失敬失敬,我不是故意说你黑的。塑像黑,是因为它是全铜的,也许是灯光暗淡,也许是时光的研磨,铜像的脸上有一点点深沉的光。仔细看,披着金黄斗篷的塑像真的有点神似玉帝。诸位,我没有亲见过玉皇大帝,但我觉得西游记里的那位,还真是有那个派头。传说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日本人终于闯进来,要夺了玉帝像送去海外。铜像装了船,出发的时候天气还好好的,开船出去后不久竟然风雨大作,把船又吹了回来,回来后船就沉了,于是国人又把铜像打捞出来,重新请回这里,以后就再也没搬动过。这个美丽的传说和普陀山"不肯去观音"的故事一样爱国。
从通道向外走,我们在上海古城墙的地图前停步。那时人民路和中华路还只是护城河,肇家浜路也还是水而不是陆地,徐家汇那时候也一定是几条河流的交汇处而不是几条道路的交叉路口,其实这个信息在徐汇区档案馆后面的美术馆进门处也有介绍。初建时,上海古城墙原设六道门,1860年二期工程增设一道,1909年三期工程又增设三道。如今这附近的地名里,像老西门、老北门、新北门、大东门什么的,都是在当年城门附近。然而在三期工程完成后没有几年,原来的护城河即被填平,原来的城墙几乎完全被拆除,在原来护城河的位置开辟了中华路和民国路。似乎当时咱们就有拆东西的优良传统,只是当时可能没有迁,因为本来护城河上也没法住人。后来民国路改名为人民路,这应该是中国现代史开始以后的事了吧。现在设想那时候的原因,或许是经济和人口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旧城墙所划出的边界范围,或许是理想的想像,倭寇或其他列强已经不再侵扰,也或许有另一个更为可能的原因,即石器时代的城墙已经完全无法抵御坚船利炮的进攻,上海古城墙不再有存在的实际意义。
大境阁城墙之上
出了底层的拱门,沿厚实的石阶上去,就来到二层的平台。平台上竖着一根旗杆,先生说,旗杆南边的那一部分平台都是今人建造的,而从旗杆开始向北的五十米才是原始的那一部分。进入旗杆北边的拱门,西侧的墙壁就是当年的古城墙。青色和灰色的砖石从脚下一直砌上来,没入与天花板的交界处。墙砖大小颜色都有不同,看来是依照材料的大小而物尽其用,这在战时是很实用的做法。一些砖块上还有建造时候留下的刻印,比如咸丰五年和XX年,但我没有看到有其它年代的了。先生介绍说,每一块墙砖都有这样的刻印,只是因为砖石都是六个面,所以露在外面的较少而已。但有刻印的墙砖的数量远远小于空白墙砖,所以他的说法或许有点言过其实了,也或许有其他的原因,不知哪里有更确切的信息。触摸着刻画着朝代的墙砖,冷酷的手感带来一点寂寞的凄凉。(这里没人说文物不能摸的吧。还有,不会穿越吧?!)
墙壁离地面较近的三四十厘米有很严重的破损,先生介绍说,这是几百年风化的结果。靠近拱门的墙壁上嵌着四块石碑,记载着当年修建城墙时候的费用收支明细,最终的计算结果竟然精确到厘,这是这样规模的工程里非常罕见的。联想到如今新闻里看到的各种工程上的丑闻,越发叹服古人的认真和负责,这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大境阁墙砖
从拱门向里走,墙上有方形的瞭望口的痕迹,如今已经被墙砖砌好堵住了。继续向里,光线逐渐黯淡,通道的另一端几乎安全隐匿于黑暗中。然而在这通道的中间,城墙向城外突出,在墙和通道之间形成了一个方形的空间,这就是熙春台。如果从城墙外向里看,这个台是看不到的,只能看到城墙突出一部分,城墙外侧有一个石牌,上面用不太突出的字迹写着制胜台。熙春台大约三四米见方,中间有一口井,井台都用石料堆砌着,最上面盖着一个石板,上面摆着花草。这口井有很多年没有打开过了,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水,我想是没有的,地下管网早就把浅层地下水吃光了吧。熙春台对着内侧的墙上,有一个"寿"的标志,标志旁边是图形化的"福",但没有"禄",据说是因为这里是道教场所,不看重禄。这里听说应该有个「旷观」的匾额的,但我没有找到。
正对着熙春台的就是关帝庙,这也是大境阁的一部分。本来大境是个箭台,后来倭寇渐平,才在箭台之上建起大境阁供奉关帝。关帝庙里供奉的一共是三尊塑像,中间是关羽,道教尊称之为关帝,也称之为协天大帝等。他左后方站着的是关平,右后方扛着青龙偃月刀的是周仓。关羽坐着,右手抚髯,左手拿着一本「春秋」,这和三国里的故事有关,据说当年刘备出兵打仗,让关羽在家照顾刘备的家属,关羽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后,就守在家属屋外,关平和周仓分立左右,自己看书,手里拿的就是「春秋」。后世认为关羽是个忠义的保佑平安的神仙,在道教里还有治病除灾、驱邪辟恶的职责,是道教里非常重要的角色。关羽左边的塑像是月下老人,主管姻缘美满和家庭和睦的,右边是武财神赵公明,主管工作和发财。正对着关羽的楼上是大境阁的三楼,当年也做小戏台用,现在是藏书楼,不对外开放了。
除了作为旅游景点和历史教育场所以外,昆曲社团「平声曲社」曾在此成立,目前这里是道教某团体的办公场所。旁边的白云观也是道教的胜地。回想起来,大境阁的白墙黑瓦,庙里供奉的神仙,都与道教相关。室外的城墙垛口上摆放的一双布鞋,也很有道教的意味。然而这个七八百岁的大境阁也就是这么小了,小到五分钟就可以绕着走一圈,三刻钟就可以仔细看完内部所有看点。我曾读过有人写的简评,说这里面不过是狭窄的过道、简陋的装饰,以及陈旧的摆设。这是个很不客气的评语,可一点也没有错。然而,透过这个外表,你看到了什么?上海的历史并非只起源于优雅的霞飞路或是厚重的外滩,并非只起源于乱世之中石库门里的长恨歌,也起源于这个已经几乎被人所遗忘的大境阁。
信义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