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虽以哲学名世,亦是一典型的如艾迪生与斯蒂尔这样的英式随笔大家。其《人类理解论》这样的哲学大作中,取譬不断,非一般高头讲章可比。同是英人的亚当·斯密,亦非例外,不说他早期的短篇论文,即是《国富论》这样的经济学论著,亦处处都有随笔风。
“时髦的假发”
《人类理解论》篇首献辞中有一段曰:
“有的人在判断他人的头脑时,亦同判断假发似的,要以时髦为标准;这些人除了传统的学说以外,一概加以否认。因此,他们如果诬为骛奇,那乃是一件可怖的事。不论任何地方,任何新学说在其出现之初,其所含的真理,都难以得到多数人的同意;人们只要遇到新意见,则常常会加以怀疑、加以反对,而并无任何理由,只是因为它们不同凡俗罢了。不过真理如黄金一样,并不因为新从矿中挖出,就不是黄金。我们只有考验它,考察它才能知道它的价值,而不能专凭是否具有古典的样式来衡量。它虽然不曾印有公共铭印通行于世,可是它仍会同自然一样,并不因此稍损其真。”
此时髦之假发之比,极有趣。所谓“时髦”,盖有多种:或即流行,人人争而趋之;或即不过是流俗,相传相承,于人人似为不言自明、不言而喻,百代而自为“时髦”者;或为争奇炫怪,似为与众不同,即一般之所谓“个性”,而内在却是别一种“凡俗”,亦不过从俗之“不俗”。凡此种种不同,所同者一也,即重“样式”,而非内容。样式是向外展示,便专求外在人众之认同。一有认同之追求,便是“凡庸”,只是种种“外衣”各不相同而已,本不在于是“新”是“旧”者也。
“打猎”
《人类理解论·赠读者》篇云:“一个捕百灵和麻雀的人,比从事于高等打猎的人,所猎的对象虽逊,其为快乐则一。”
凡做事做学问,其实过程的快乐大过结果。但如今却以结果定高下,过程之快乐全失。
又云:“理解之追寻真理,正如弋禽打猎一样,在这些动作中,只是‘追求’这种动作,就能发生了大部分的快乐。心灵在其趋向知识的进程中,每行一步,就能有所发现,而且所有的发现至少在当下说来,不但是新的,而且是最好的。”
一个是过程的快乐,一个是“当下的结果”视作最好。两者其实是一致的,肯定当下结果亦是过程快乐的一部分。如果永远以未来之“更好”而比较当下结果,则过程之快乐亦全失。
“灯光”与“走路”
《人类理解论》卷一《引论》中有二妙喻,或皆可作今人于人类未来之“喻世明言”。其一曰:
“一个懒散顽固的仆役,如果说:不在大天白日,他就不肯用灯光来从事职务,那实在是不能宽恕的。我们心中所燃的蜡烛已经足够明亮可以供我们用了。我们用这盏灯光所得的发现就应该使我们满意。”
人类逐日之劲头,亦是人类之可赞美处。但其“心中的明灯”却是不可暗淡,能够明白即使没有了遍照大地的天光,回进漆黑一片的黑洞与小屋的时候,一点星火却也是能够看清眼前的东西,也是能够温暖彼此的心意与生活。只有如此,当明天重见天日,回向遍照大地的天光,又有了逐日的劲头,那么这样的劲头便不可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劲,而是有了黑屋里那点“星火”的底色了。
其二曰:
“如果我们因为不能遍知一切事物,就不相信一切事物,则我们的做法,正同一个人因为无翼可飞,就不肯用足来走,只是坐以待毙一样,那真太聪明了。”
不能飞,连走也不要了。此是人类无知“膨胀”的一种归宿。回溯人类历史,此种“膨胀”已是几度轮回。但人类本性无法改变,此种“膨胀之轮回”亦是无法终结。最近几十年来,新的“膨胀轮回”又在到来,一心想要“有翼飞上天”。今后,人类“膨胀期”一过,“因为无翼可飞,就不肯用足来走”,便极可能进入别一极端。洛克在此下了两个“判词”:一是怀疑;一是懒惰。此“怀疑之懒惰”是一个极端对立的矛盾体,内里极端地怀疑无确信,而外在却是极端地自信无可疑;内里极端地懒散无坚执,外在却是极端地“奋进”无回旋。不过,这种轮回是人类根性里的东西,一切警世的通言、明言、恒言,终归还是“无言”罢了。
“地平线”与“大海”
《人类理解论》卷一首章引论之结末处,有两处比喻,引人思考。其一是“地平线”之喻:
“人们如果仔细考察了理解的才具,并且发现了知识的范围,找到了划分幽明事物的地平线,找到了划分可知与不可知的地平线,则他们或许会毫不迟疑地对于不可知的事物,甘心让步公然听其无知,并且在可知的事物方面,运用自己的思想和推论,以求较大的利益和满足。”
地平线之外之下之不可见之物,我们可悠然视之而听其无知,涌出崇高之感情。亦一乐也。
另一处又有一“海”之喻,与“地平线”可连类而及,曰:
“一个水手只要知道了他的测线的长度,就有很大的用处,他虽然不能用那线测知海的一切深度,那亦无妨。他只知道,在某些必要的地方,他的测线够达到海底,来指导他的航程,使他留心不要触在暗礁上沉溺了就够了。”
海天相交处,地平线亦即海平面,地平线之喻与海之喻便成同一个比喻。海深莫测,人类于海洋始终怀敬畏心,求知欲望亦以此敬畏心为准绳与“测线”,否则人类便极易偏向无知妄作之一路。此海喻,可联想及现代理论物理学中之“狄拉克之海”,真空不空,人类日常观察力所不可见之“负能之海”,广大充满,无有空隙,正与海底世界相同,不可见、不可测却知其存在。人类至此,其“逻辑智慧”亦可满足,于深深海底投以敬畏心后,转到海面之上,耕耘属于人类的生活吧。
“一场聚会”
《人类理解论·赠读者》篇中,述及此一名著产生之缘由,有关一场聚会:
“有一次,五六位朋友,在我屋里聚会起来,就谈论到与此题目相距很远的一个题目。谈论不久,我们就看到各方面都有问题,因此我们就都停顿起来。在迷惑许久之后,既然没有把打搅我们的困难解决了,因此,我就想到,我们已经走错了路,而且在我们开始考察那类问题之前,我们应该先考察自己的能力,并且看看什么物象是我们的理解所能解决的,什么物象是它所不能解决的。我向同人提出此议以后,大家都立刻同意;都愿意以此为我们的研究起点。下次聚会时,我就把自己对于自己从来未想过的草率、粗疏的思想写出来,作为这篇谈论的入门。”
凡如此之谈论,只要不是存心有所恶意或偏见,亦无有意之抬杠,能够诚心尽意,敞开心怀,畅叙所思,却无法得出什么结论,那就不免如洛克此处所言,应该想到是否“走错了路”。所谓错路大致有两条:一是前提与条件。大凡人之所思,潜在皆以一定的前提、范围与条件为限而展开。但这样的前提、范围与条件却往往并不显而易见,而是隐在暗处,于人茫然无所觉。如此,则人之谈论,或无视人之思想之大前提、大条件,悬想人所无从把握之“终极问题”,所论没有结果是当然的。故洛克提出应首先考察人之“理解”之适用范围。或所论看似同一论题,而隐含之范围、条件各不相同,各人无所觉知,“公说公理、婆说婆理”亦是当然。这种隐含前提、条件之显性化,只能在更高一阶之论域中才能看得分明,人之科学、认识及思想之突破,全在于此。二是语言。人之所论,全用语言表达而展开。有时虽用语言同说一样的话,但各人所用同样语言所载之语意却各有不同,“表”同“里”不同,无法分别,所论便难趋同意。洛克《人类理解论》后文有详细论述,后世之语言哲学及符号论,亦甚关注于此。
知“够了”,“不够”才有意义
《人类理解论》卷一之《引论》章曰:
“我如果能发现了理解的各种能力,并且知道它们可以达到什么境地,它们同什么事情稍相适合,它们何时就不能供我们利用——如果能这样,我想我的研究一定有一些功用,一定可以使孜孜不倦的人较为谨慎一些,不敢妄预他所不能了解的事情,一定可以使他在竭能尽智时停止起来,一定可以使他安于不知我们能力所不能及的那些东西——自然在考察以后我们才发现他们是不能达到的。”
思考“理解”,其实即是思考人类之“边界”与“分寸”。于某一种意义上言,人类之努力与精进,即洛克氏所谓“孜孜不倦”者,固然是人类之一大特异处。但如果人类内心没有那个边界与分寸,不知何为“竭能尽智”,总自诩或自以为“全智全能”,无坚不摧、无难不克,则其不止步处,恰是其局限处,更或是其自毁处。洛克氏此处的“谨慎、不敢妄预、停止、安于”诸语,对于人类正是极好的醒脑剂。特别是处于当今人类所谓文明之“烂熟期”,前瞻或后顾都自认为有如许积累之知识可以依傍,触手即可创新,只有“不为”、没有“不可为”,那么“知止”的人类意识对于人类自身实在是关乎大者,绝不可轻忽视之。人类懂得自己的边界和分寸,知道自己的“止步处”,其实并不即是停步不进。“知止”恰如近世法兰克福学派宿将阿多诺所谓“否定之辩证法”,当人在做“肯定的事”的时候,心里总要有一个“否定的边界和分寸”在那里“值班”。知“够了”,“不够”才有意义;有了“知足”的底色与底气,不知足、不满足才有了健康的“体质”。否则,任何诸如“只有更好,没有最好”“只有做不好,没有做不到”“变不可能为可能”之类“鼓励”的话头,都可能只是人类的自我愚弄而已。
[南风之薰]是李荣在笔会的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