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观应故居(走马郑观应故居)

●李晓东

数次到中山,却不知用哪个词来形容这片土地,一日,灵感忽现,最佳之语,莫过于“先驱”二字。这里不仅是孙中山先生的故里,其先驱之意义,还涉及多方面。

中山地域,本为伶仃洋外海中沙洲,“台山初罢雾,岐海正分流”,晚唐时出镇南海的郑愚《泛石岐海》中的诗句,活画出一千余年前的地理风貌。之前多少年,已有人民在洲上居住,打鱼赶海为生。海边搭建茅屋,仅几枝竹竿、数把茅草,几乎连门都没有,平时或可遮风挡雨,风急浪高时,不仅“茅屋为秋风所破”,房子本身也可能随风而逝。但人们坚忍、顽强地生存了下来,生生不息,居民中的相当部分,是为躲避战乱迁徙而来的中原居民。《桃花源记》中人“避秦时乱”,找到的是“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世外桃源,现实却不会这么美好。一路南行,气候、物产、文化、生活习俗、生产方式等,与故乡越来越不同,平整之地连及山区,早已为原住民或先到者所占,只有海中小岛,前无出路、后无追逐,方得停息下来。

由此可知,中原移民,或为今日中山之最早先驱者。中山博物馆门厅,巨幅漆画“风起伶仃洋”,一图全现古今中山风物,繁华满眼,美不胜收。然“伶仃”二字,终让人感受到艰苦、孤独、凄凉。文天祥名句“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将相距数千里的两个地名对应起来,更显出心态之复杂和境遇之哀伤。而从中原远徙至此的先民,遥思泰山孔府、黄河太行,故国之思与生存不易相间杂,虽未留下片纸只字,然数千载之下,亦可感同身受也。

“风起伶仃洋”,既是东南季风,也有越洋西风,“得风气之先”,一直是中山的特质。郑观应故居,位于三乡镇雍陌村。村名来由我不知道,但看这两个字,却感觉传统文化气息迎面而来。雍,让人联想到北宋大儒、宋明理学奠基人之一、易学家邵雍,“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是康节先生三千余首理学诗中最有生活意趣的,描绘今日之雍陌村,同样非常恰切。陌,则如见阡陌纵横之井田,是周天子领地的田地制度,“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最为儒家所追奉推崇。中原移民南来,也将儒家文化带到了海滨香山。出身塾师家庭,深受传统文化浸润的郑观应,却成为近代中国最早主张学习西方的启蒙思想家之一。

郑观应故居里,仍有郑氏后人居住。故居非郑观应本人出生处,而是1903年郑观应出资为其父郑文瑞建造。当年,郑观应61岁,已名列“晚清四大买办”之一,撰成《盛世危言》一书,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实至名归的成功人士。财富等身、名满天下的郑观应长居澳门,心中最念的,依然是故里桑梓和父子亲情。

“买办”这个词,在人们的印象中一直不大正面,常与“卖国”联系起来,郑观应却是忠贞热忱的爱国者。读初中时,在历史课本上第一次看到这位头戴瓜皮帽、蓄着短须的清癯老人,虽是黑白旧照,炯炯的目光依然透出神采,仿佛能看到我们,旁边就是《盛世危言》书影。

古典小说有著名的“三言”——《喻世明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是以小说行教化,曲终奏雅,宗旨还在传统之道德礼教。《盛世危言》名相似而实不同,“喻世”“醒世”“警世”俱为动宾词组,盛世则是名词。其时已末世飘摇,然“康乾盛世”“天朝上国”的幻觉,依然存留在大部分人脑子里。思想之先驱者不得不仍以“盛世”名之,却道出“危言”。“危”者,并非危险之意,而是“直”。孔子有言“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郑氏所用,当在此意。

郑观应故居为硬山式砖木结构,前后两进,中间天井加盖改为住房,共约200平方米。与周围华侨回乡建造的堡垒式二层或三层坚固住宅相比,平实了许多。门额有匾,阴刻“秀峰家墪”,乃郑观应本人所书,行楷书体,笔墨圆润,温柔敦厚。可见郑观应虽少年离家赴上海习洋务、学英文,传统文化修养却非常深厚。

屋内陈列郑观应生平事迹图片,及自《盛世危言》等郑氏著作中摘出的句子。匆匆一过,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中山乃著名侨乡,久有赴南洋谋生之传统。郑观应却到了上海。直接原因当然是应童子试未中,就是没考上秀才。然当时仅16岁,看《儒林外史》中多少须发皆白、矢志不渝的老童生,直到鲁迅的《孔乙己》,依然如此。郑观应一试不中,即彻底断绝此途,另觅与之完全不同的道路。

开埠十余年来,广东商人、江南富豪、宁波钱庄、山西票号、外国资本等,竞相汇聚上海,令其成为中国最重要的外贸口岸和重要商业金融中心。郑观应1858年到达上海投奔叔父,在新德洋行听差奔走,劳役打杂。其后十余年,他先后在上海一流的英商宝顺洋行、生祥茶栈、扬州宝记盐务等企业任职,并参与创办太古轮船公司,入股轮船招商局,成绩斐然。郑观应以思想家垂世,但他首先是实业家,或者说,正因他卓越的实践,方催生出先进的思想。

郑观应商业能力自毋庸置疑,其所卓荦者在于,敏锐发现西方列强对中国军事侵略即“兵战”之下的经济掠夺,提出“商战”理论。郑氏思想包罗丰富,其核心者在于“国富”,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此一点,表现出中山人善于从商的特质。这一点,在其后近百年中国工商业发展,以及改革开放、产业腾飞等进程中,反复得到印证。

其商战思想之魂,并非单纯与外国展开“贸易战争”或“货币战争”,而首在修内功,在以商之模式、战之精神,改革当时的中国经济运行格局。“古之时,小民各安生业,老死不相往来,故粟、布交易而止矣。今也不然。各国兼并,各图利己,藉商以强国,藉兵以卫商。其订盟立约,聘问往来,皆为通商而设。英之君臣又以商务开疆拓土,辟美洲,占印度,据缅甸,通中国,皆商人为之先导……可知欲制西人以自强,莫如据兴商务。安得谓商务为末务哉?”郑观应对经济发展阶段及规律的分析,对于商业与资本主义、殖民运动的本质关系的思考,至今仍具现实意义。这既是他独特的清醒,也得益于中山这片先驱者的土地。

(本文作者系中国作协作家、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