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倘若没有什么特别打紧的事情,路程又不算太远,出门实在是没有必要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
自然,省几块钱的交通费并非主要目的;最重要的是,当你在那些晃动着的大铁盒子里打着瞌睡的时候,你确是错过了许多好光景了!
试想一想,在这个多山、多水、多树、多坞的城市中,倘若在它的哪条街、哪条路,或者是哪道巷子里,不藏上那么三处两处有故事或者有文化的地方,那又如何能对得住它两千两百多年的历史呢?又怎样与它“六大古都之一“的名分相称呢?
上个礼拜天,我在虎跑路上的动物园附近闲逛,突然间惦记起植物园里那十二个妩媚妖娆的花神来;于是从包里掏出手机,打开喜马拉雅,一边听着老舍的《茶馆》,一边顺着虎跑路步行前去。
从虎跑路到杨公堤上的植物园,中间要经过三台山路。
刚一拐进三台山路,就发现路口右侧的绿树丛中若隐若现着一座红色的建筑物;急忙找了一个小径进入,发现湖岸边的一个小院儿里果然有一座红木黛瓦的小楼。
走近了细看,见楼顶的匾额上有三个金黄色的大字——黄觅楼,落款处有“乾隆御笔”的字样。匾额下面的六扇红木门上,各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古体“龙”字,也都是金黄的颜色。
小楼靠水的一侧,有连廊延伸至湖心,与一座叫作羡鹄亭的六柱重檐攒尖的小亭相接;连廊里的斗拱,也都是金黄色的。
朱红和金黄的颜色、古代官府惯用的六扇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皇家御所,我于是暗自思忖:这临水之居该不是哪个皇帝的休闲小憩之所吧。而木牌上的介绍却告诉我,这座小楼曾经是元代文人张雨的居所,叫黄篾楼;我于是突然醒悟道:原来,这里便是人们经常提起的浴鹄湾。
张雨是宋崇国公张九成的后裔,年少时为人洒脱,不拘小节;年二十弃家,遍游天台、括苍诸名山,后去茅山檀拜四十三代宗师许道杞弟子周大静为师,受大洞经篆,豁然有悟。
皇庆二年,张雨随王寿衍入京,居崇真万寿宫。他虽为黄冠道士,但却素有诗名,京中士大夫和文人学士争相与他交游,称其诗文字画“皆为当朝道品第一”。 仁宗皇帝久闻其名,想赐以官职,张雨毅然谢绝,仍旧回到茅山,隐形遁世,潜心于诗画书法。
六十岁后,张雨脱去道袍,隐居于赤水埠,建了这座黄篾楼,每天在这里著经作诗,收藏图史书画,竟越来越富有。
望着门楣上的“黄觅楼”三个字,心里暗自喟叹。相传乾隆帝二下江南来到杭州,有一天,在他游完虎跑寺时,天上突然降下大雨。在寻找避雨地之际,乾隆帝突然发现林中有一竹楼若隐若现,他赶忙跑进屋子,见竹楼虽小却十分风雅,一打听,知是元代文人张雨所构。
想当初,张雨隐居“黄篾楼”里,多有遁世避俗、潜心修学之意;亦或,他也是想以生命的富贵,来换取灵魂的自由,抵达一个淡泊清净的纯净世界。然而,他的旷世才华,直至他过世多年之后,仍然得到了天子的赞赏。
我想,是为官还是为学,皆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人的一生,须得知道自己的心之所向,而后倾力为之,——纵然生命处在低处,也要把灵魂置于高处;这点,张雨算是做到了!
经过潜心修炼,张雨的书画与诗文都自成一家,造诣颇深。他的经典传世之作,有《台仙阁记》一卷,收藏于上海博物馆内,另有《题画二诗》一卷,收藏于故宫博物院,他还著有诗集《贞居集》五卷。
正值上午的十点左右,楼边的乌龟潭水在阳光的照耀下像宝石般熠熠发光;楼前左边葳蕤的老树和右边宽大的芭蕉叶,分别遮去了小楼的三分之一,给小楼留下满脸的斑驳陆离;偶尔听得几声鸟雀的和鸣,婉转且悠扬,而后小院归于宁静,正如明代诗人刘邦彦所云:“春水初生浴鹄湾,篾楼高枕对青山。鸟声啼足忽飞去,门掩绿阴清昼闲。”
从黄觅楼沿三台山路前行约100米,湖岸边有一小广场,里面立着一座看起来颇讲究的牌坊。牌坊叫武状元坊,与羡鹄亭隔湖水相望。
浴鹄湾地处南高峰的山麓。南宋时,南高峰上曾设比武露台。嘉定七年(1214年),右榜武状元刘必方在这个当初叫做赤山道口的地方立了这座牌坊。
这是一座宋式牌坊,正中间雕刻有“武状元坊”四个大字,字上面的一层是莲花梁,字下面的一层是一幅“双龙戏珠”图,更下一层是“双凤朝阳”图;两侧的横梁上,都是大幅的荷花龙凤等石雕图案;两肩各一溜斗拱间,都是镂空的雕花;底座的“莲花座”,与牌坊上端的云花柱头遥相呼应。
牌坊的前后,各有两幅楹联。其中有一幅是这样的:“演武占鳌头犹留胜迹,修文利鸿爪更发幽思”,寥寥数语道出了此牌坊的由来。另有一幅对联是:“效武穆精忠英年习艺图兴国,承寄奴功业高第论魁独建坊”,这一幅则体现了他立志像岳飞般精忠报国、如刘裕一样开疆拓土的豪迈气概。
孔子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中国古代的文状元通过殿试后,会直接被朝廷任命为官员。中国的比武大赛,是给军队选拔武将的,但武状元果真能成为著名将军的却并不多,这大抵是因为军队里的将军,更多地要依靠实战经验。
虽说如此,也不能阻止选武大赛对选手设置越来越苛刻的参赛条件。
演武修文,武状元须得能文能武。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度起于隋朝,止于清朝,期间有文状元五百余人,而武状元只有两百多个。
古中国人管考取武进士为“跳龙门”,李白曾说过:“一登龙门则身誉百倍”;而通过殿试,作为全国第一的武状元则被世人叫作“独占鳌头”。
两宋总共320年,也只出了74个“独占鳌头”者;刘必方作为其中之一,确是有资本立这座功德牌坊的。
浴鹄湾一带,历史上曾经出过两个状元,人们把这种现象归结为当地的好风水。以后每有赴京赶考者,不论文武,皆先来此处凭吊先人,并祈福自己能金榜题名。
由武状元坊继续向北,会遇到子久草堂。子久,是黄公望先生的字,子久草堂,自然是先生居住过的草屋。屋外有先生的石雕像,像中的老人,仍旧一付仙风道骨的样子,依然是头戴蓑笠,手持画笔。
在元代画坛上,先生居“元四家”之首;他画的《富春山居图》被众人争来夺去,最终被撕成两半,至今还在两岸,隔海峡相望。
当年,先生见这赤山之阴风景宜人,便结庐与此。当时,浴鹄湾还是一汪春水,叫“赤山水曲”。有人描绘说:“浴鹄湾头春水,呼猿洞口晴云。渔歌款款互答,樵唱悠悠独闻。”先生隐居与此,每日倚门眺望,畅览雷峰塔风景。
沧海桑田。当初的“赤山水曲”,如今已经变成了这块叫“浴鹄湾”的陆地;先生的住所,也变成了一座陈旧的草屋。然而,当我满怀景仰地望着它时,耳边却回响起唐朝“诗豪”刘禹锡《陋室铭》中的一句话:“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是啊,即便是几间草屋,也会因为先生的德艺双馨而蓬荜生辉的!
这样想着,我已走过草堂,看见了霁虹桥。这是一座通体上下都渗透着江南婉约风的桥,用的是一种叫并列纵节的砌筑方法,桥身精巧细致,与它背后的九瞿山相映成趣。
我看到桥头上正有一个身着汉服的少女在拍照。少女不语,只是浅笑着缓缓摆出各种姿势。她浅绿色的衣裙,映衬着鹅黄嫩绿的柳枝,一姿一势、一颦一笑都隐现着一个江南女子特有的委婉和细腻。她与这浴鹄湾一样宁静恬然,我在心里这样想着。
踏上霁虹桥,黄篾篓、羡鹄亭和湖岸两边的两座武状元坊便全在眼帘里了。
霁虹桥下连着的亭子,就叫霁虹亭;霁虹亭连着一条玉带似的长廊,似乎是叫飞虹廊;而长廊连着的水榭,确乎叫作霁虹榭。
飞虹廊虽不算太长,却也身负要务——它是从杨公堤进入浴鹄湾和三台山路的要道。
站在霁虹榭里,但见这长廊似一条长龙横卧乌龟谭,与周遭的黄篾楼、武状元坊、子久草堂、浴鹄轩一起,形成一幅江南水乡的水墨画,装帧着安逸静谧的时光,在这同样安逸静谧的浴鹄湾!
这才走出三台山路不到一公里,就花掉了多半天时间。看看时辰,植物园一准是去不成了,但我的心里是一样欣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