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巴塞罗那(米其林探店|午夜巴塞罗那)

那一年夏天结束了,在巴塞罗那。

这里更胜一筹的是溢出的多巴胺,映衬出哥特尖顶与玻璃幕墙、米罗和毕加索、加泰罗尼亚方言和西班牙语......

它们不会忘记释放自己的魅惑。

而这种火辣的性感和热情持续24小时,不舍昼夜。

当我步出有着匪夷所思阡陌纵横感的巴塞罗那拓展区,那条人尽皆知的PaseoGracia大街转角的LASARTE餐厅时,如释重负,终于感到活过来了。

因为,

在这家以主厨

Martin Berasategui(马丁·贝拉萨特吉)出生地——一个小村庄命名的米其林三星餐厅的体验如同经历一场生死劫。

在这里,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米其林用餐让我联想到死亡。美食体验与濒死状态交织成生命追寻的悖论。

犹记那天,夏夜伊始,晚7点,这座地中海滨的城市仍然艳阳高照,体感温度超30度。

路上、酒店内都熙熙攘攘,行人均着沙滩裤。我窃喜,米其林用餐的着装礼仪应该有变通呢?

穿着沙滩裤到了餐厅门口却被拦住,闯关失败!带着些许羞耻感步行到离此5分钟路程的一家服装店,买了一条高饱和度的柠檬黄西裤,这样奔放热情的色调在西班牙以外很少能买到。

终得以重归餐厅,被导引入座。

餐厅装饰极简,毫不花哨雕琢。

面前的当晚菜单,版面设计干净。

白底金字,Martin Berasategui的金色签名跃然纸上,暗衬这位金牛座、出生于1960年,如日中天的伟大厨师的昂然。

图片正中为主厨马丁·贝拉萨特吉

马丁·贝拉萨特吉从小就在父母的餐厅帮忙,17岁到法国学习糕点技艺。20岁重回巴斯克后接掌了父母的餐厅,5年后,在他25岁的时候,他拿到了米其林一星。

1993年,他在Lasarte-Oria开了自己的同名餐厅,凭借独具清丽气质的创意出品和华丽雅致的料理美学,这家餐厅在2001年拿到了米其林三星,直至2019年,已经连续19年保持三星称号。

除了这家位于巴斯克的本店,马丁在离东距巴斯克本店550公里的巴塞罗那的———LASARTE,也就是我那个夏夜所在之地,也在2017年拿到了米其林三星;

Martin Berasategui餐厅与我所在的Lasarte餐厅相距6小时车程

他还有一家米其林二星——M.B.餐厅,在特内里费。在国外,他又拿到了两颗星。

他成为了西班牙独一无二的十星主厨。

在Le Chef评出的2017年度全球100位顶级主厨名单里,马丁排名第二,他是西班牙的骄傲。

应该是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这位西班牙大宗师了,那是在上海徐汇绿地小红楼的西班牙餐厅Restaurant Martin。这家挂了Martin Berasategui名头的餐厅虽然早已黯然结业,不过我相信它是我在西班牙精致料理方面的启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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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菜单上显示整整14道菜,不忍凯觎,此时是兴奋不已的。

马丁的西班牙菜式充满力量感和激情,至今使我迷恋。毫无疑问,他更是一个“色彩魔术师”。

前菜过后是色拉:

Vegetable leaves salad, herbs, sprout and petals with lettuce cream

蔬菜沙拉、香草、芽菜、花瓣配生菜奶油

这道色拉由花园里刚刚摘下的蔬菜、香叶、花、籽做成。

我的舌尖最喜欢的是固化这些花朵的鱼冻。它们冷冷的、柔柔的、可让你肆意蹂躏的口感,如夏天脆弱的感官承受不了的炎炎,却又是可预期的盛夏终结时那般的掌控欲满足。

它的原型我猜,应该是法国名厨Michel Bras最出名的招牌菜Gargouillou。不过比较Michel Bras的原版,或者他的两个日本徒弟HAJIME米田肇,以及L’Effervescence生江史伸的复刻版,我觉得还是马丁这个版本好吃很多,颜值也更高。

我瞬间即以为这道菜,抑或是所有创造它的主厨们,向莫奈(Monet)的致敬之作,它无疑使我感受到了自然的、却又是主观的感知;

它植入了主厨对于花朵、光影、池塘、生命的念想;

至于如此唯美通灵的原因,我想大约是几十种植物处理到断生就上桌,无论如何总会有几种或生涩、或偏干,影响整体口感,而马丁巧妙地用果汁的酸度和鱼冻的鲜腥化解了这一不足,并焕发出了蔬果本身的鲜甜香。

今日回想,这道色拉是全程的高潮之一。

先以颜色和造型让你感到一阵惊喜,随之就是仿佛能看得见的盛夏,或者是加泰罗尼亚之奔放气息在面前飘荡,最后入口的味道如夜空爆破的烟花般无比璀璨、精彩绝伦。

那一刻,我满足于这道恒久不变的全球第一色拉。

维瓦尔第的急促“夏”之弦乐,“夏”之绚烂,已到顶点,来得太快了。

吃完色拉,开始吃第二轮?或是第三轮面包。

我依稀记得清口小菜、前菜差不多已经10道了,恍惚间,Martin Berasategui的不输给法国人的高水准面包,被一种莫名的动机驱使入我口。

Flavored butter

风味黄油

我确信,是被LASARTE标识性的五色黄油吸引,它是致命的诱惑,如人世间常伴左右的危险关系,理不断剪还乱。

五种不同颜色的黄油对应的滋味似幻觉,刺山柑、香茅、菌菇、橄榄和烟熏味,非常有趣。

可是,我竟然已经果腹,畏惧之状已泛起。我不再记得所有,麦香过甚、印象极深的面包也许是核桃无花果,或是沙丁鱼黑橄榄两种最出色,吃了就停不下来。

追忆的本能或隐或现,脑海中的沟回使我想到了欧维寻死不得的困境,也想起了《死亡之海》中男主角生无可恋的豪迈向死之旅……

全因面前的这道:

Red Prawn on a seabed and fennel with its coral mayonnaise

深海红虾配珊瑚蛋黄酱小茴香

这是生命的起源的图腾啊,它就是一篇最美的PPT演示文稿,可是,这并不是主菜。

我真心很喜欢这道菜的演示文稿,它的摆盘试图模仿在深海底自然的环境下生活的大红虾。

我被服务生告知,红虾是活着的时刻,那一瞬,我想到了红虾生活之家——海底的漆黑一团,光都无法逃逸,那是恒星死亡之后的黑洞,然而它却是生命孕育的温床。

此时,我有点纳闷,为什么今天来这里?

几乎无法动刀叉了,早已扶墙状,神情已呆滞。

时光已经过去3小时,何时能终结?

必须吃下去!

虾的质感稍脆,品质上佳,沾茴香汁和龙虾蛋黄酱,口味很浓郁,合我的重口味。

此时,另一个炎热的夏天影像甚嚣尘上。

那是在7月的冲绳竹富岛。

夕阳下,一曲凄美的三味线与落日余晖共融,那是我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而趋之若鹜的八重山歌谣。新良幸人的歌声轻轻诉说,坦然以对生命的孤寂和无常。

主菜上来了,我想,我如果再吃下去,是否能走出这家餐厅?

我还有机会回到我下榻的海岸区酒店吗?也许不行;

我不确定我是否要放手一搏?

这是米其林三星,就餐礼仪约束必须全部吃完?!

我还记得我有安联的保险,那吃死能否理赔?

我的思绪游离,我从没如此想念步行和移动的美好。

……

可面前这一道马丁招牌主菜,要么就咬一口、尝一尝吧。

Roast pigeon, pork stewed, dry tomato and lemon, apple cream and interiors toast

烤乳鸽及猪肉碎配番茄、柠檬、苹果乳

它的摆盘是一只飞鸟?蝴蝶?蜻蜓?我不知道。

我的眼睛似乎已经睁不开,是否需要像Mr.Bean一样用一根火柴棍撑起眼帘?

主菜太虚幻了,我想到了《潜水钟与蝴蝶》,那是一本有名的法国电影。男主角全身瘫痪,只能运作眼帘和眼睛,通过眨动的一只左眼和眼帘的上下闭合,来感受时间、感知光明、感受爱、感知生命的不朽…

我当然决定,把最后的肾上腺素集中于舌部,我了解这是LASARTE 和马丁的招牌主菜,也是西班牙每一家米其林餐厅的常备菜品,即便知道下一刻会死,先尝一口,又如何呢?

如同重刑之下,嫌疑人说,只要让我睡一会,我什么都承认。

产于大师故乡巴斯克的嫩鸽填入橄榄和鹅肝后用炭火来烤制。

皮脆入味,而鲜嫩度甚至超过中山石岐镇的妙龄乳鸽。

吃上去,有鸽子的味道,但肉的嚼感却不像鸽子而象轻炙过的金枪鱼腩,出神入化如神迹。

两道甜点接踵而至,我应该是没有品尝了。

今夜无比美妙却又濒死的味觉旅程来到了终点--Peiti Four。

再也塞不下了,只能拍照留念。

“宜将剩勇追穷寇”,我要了一壶日本绿茶,那是我餐后唯一会选的。

我知道,我对与茶共舞的那三管计时的沙漏更感兴趣,它总使我想到桑拿熏蒸木屋里的同款,它让我晓得时间可以被计量。

已经过了凌晨12点,5小时的盛宴必散,人生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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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仍然人头攒动、盗贼猖獗的Gracia 大街上,并无一丝惧意。

我庆幸,

“又活过来了,并没有死去。生活真美好!”

午夜的巴塞罗那,仍然喧闹,

我想到了伍迪·艾伦。

我也想到了永不死亡的水螅(Hydra)。

它已被生物学家证实是永不老的生物,它的身体几乎完全由干细胞构成,能不断自我复制。

它可以修复所有受损细胞,并能从任意一点身体碎片中再生长出新的身体,除非外力干预它可以永远活下去。

然而,这也是它与进化进行的一项魔鬼交易:以极致的简单来交换永恒不灭的生命——没有头、没有尾、没有视觉、以自身的肛门为食物,无法享受任何永生的快乐。

相比之下,多细胞生物在漫长的进化中发展出了神经、肌肉、肝脏等各种特化细胞,获得了复杂的运动、感知、记忆、情感等生命体验,但是他们,包括人类却放弃了永生的需求。

你确定你真的需要永生吗?

这是一个无解的悖论吗?

盛夏即将终结,另一个夏天就要到来。

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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