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长崎的浦上天主堂,是当年原子弹的核爆中心点。这座教堂始建于19世纪后期,当年被幕府迫害的基督徒不断躲藏于此,教堂是他们的精神家园。然而,来自西方的宗教文化最终被西方的先进武器所摧毁。某种程度上,这是东亚现代化进程的隐喻。
宋念申教授在《发现东亚》一书中讲述了这个故事,更引发我们对东亚历史的反思。他试图带领读者思考:我们如今习以为常的观念,实则带有强烈的西方中心主义色彩。
傲慢还是偏见
在历史叙述中,满清皇帝和江户幕府,都执行“闭关锁国”的政策,这一政策又导致近代东亚的落后。然而,“闭关”闭到什么程度?中、日与西方隔绝吗?
先看清朝。1692年,康熙帝颁布“容教令”,其中提到:“西洋人并无违法之事,反行禁止,似属不宜。相应将各处天主堂俱照旧存留,凡进香供奉之人,仍许照常行走,不必禁止。”作为多元帝国,清廷将满、蒙、汉等信仰进行融合,皇帝在名义上是各种信仰的宗教领袖,康熙帝并不排斥来自更远方的基督教。
1693年,天主教福建地区教士阎珰,下令禁止教众祭祖、敬孔,不许读四书五经,由此引发“中国礼仪之争”。在此之前,颇为成功的传教士利玛窦,采用基督教和本地儒家相融合的做法,实施精英化、本土化策略,取得良好效果。由于此时教会内部涉及欧洲国家的争端,最终,教会裁决阎珰的意见合理。
阎珰的举动,无疑是对本土文化价值观进行瓦解。清廷无法容许,康熙帝指责阎珰“乃天主教之大罪,中国之反叛……被逼中国大小寒心,方知佛道各种之异端相同乎。”随后禁教。
近代史被人不断提及的另一个标志性事件,乃是乾隆帝会见马戛尔尼使团。根据黄一农观点,乾隆帝拒绝英使提议、接见礼仪等不是主要问题,实际上,中国当时有外贸规定,并对所有国家一视同仁,当然,这套规定也属于“有限制地开放”。而英国作为资本主义的先发国家,要求清廷改变规定,开放宁波等作为口岸,允许英商常住广州、舟山等地,这些都是英国要求的特殊待遇。如果抛开现代化进步论,乾隆帝的拒绝,难道不是维护国家的自身利益吗?
另一方面,在忽视马戛尔尼诉求的背景下,乾隆帝的“傲慢”又被反复提及,作为“老大帝国”固步自封的象征。然而,如果细察清廷回复原文,便会发现这种傲慢导致落后的逻辑,从开始就有被断章取义之嫌——“尔国王此次赍进各物,念其诚心远献,特谕该管衙门收纳。其实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读罢此段,很难说这种拒绝有多么傲慢。
正如宋念申所言:“1793年使团的失败,被全数归咎于东方对于商业的忽视、虚妄的自我迷恋,以及专制主义传统——尽管清代中国开海之后并未闭关,对海上贸易的管理并不比当时的欧洲国家更保守,并且最重要的是,中欧贸易(包括中美贸易)实际上不断增长。”
“锁国”的迷思
再看日本。战国时代起,佛门宗派就和政治集团相互纠缠,战国的统领者织田信长、丰臣秀吉等,都曾不同程度反对佛教、对天主教持宽容态度。基督教在日本更早践行了精英化、本土化策略。由弥次郎引介,西班牙牧师沙勿略率先来到日本传教,在他离开日本时,已有近千名日本人受洗,他们被称为“切支丹”(Kirishitan),1563年,九州岛大名大村纯忠受洗,将他辖下的长崎奉献给教会,从此耶稣会士和欧洲人在日本有了根据地,长崎也成为日、欧贸易的重要口岸。在长崎兴发的“兰学”(即通过荷兰接受欧洲先进文化),成为幕府时代对外交流的象征。
19世纪初,日本学者志筑忠雄翻译了肯普弗的《日本史》,该书中,作者根据自己在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经历,认为日本非常封闭,并创制“锁国”(さこく)一词。“黑船事件”后,美国以坚船利炮迫使日本“开放”,从此,“锁国”这个从未在任何政令中出现的词,成为一种对德川幕府时代“落后封闭”的固定认知与“合理”描述。当然,这种“闭关锁国”的论调,更扩展到对整个前近代东亚世界的“常识性”描述。
结合中、日类似的表述,宋念申认为:大概只有把“锁国”神话化、认定东亚世界以前是封闭的,才能够反衬出后来英美强行“打开”东亚的起点意义。东亚的历史,便以“锁国”“开国”为基本逻辑,成了欧美主导的“现代”论述的附属部分。
在我看来,封闭和开放,落后和先进,不构成绝对的映射关系。开放而穷困,封闭而富足,在如今自由市场大行其道的论调下,依然能举出互证的事例,在前现代世界更是如此。归根到底,现代性资本主义中,先发资本优势明显,如果只看到资本主义好的方面,如契约精神、商人伦理、宪政法制,而忽略与发展相伴的侵略扩张、殖民压迫,那无疑是一种妄自菲薄的精神阉割。在看待前现代东亚问题时,走出“冲击-反应论”,仍然是一个未完成的命题。
东亚的“天下”秩序
众所周知,现代性国家交往,要追溯至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注:为结束宗教战争,1648年哈布斯堡王朝和法国、瑞典及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些诸侯邦国签订的一系列条约,建立起欧洲大陆新的国际社会体系)。彼时,欧洲国家无论在理念还是实践中,都无意将其确立为全球普世制度。实际上,这是一种针对欧洲国家或者说基督教世界内部的区域性制度安排。《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的基本原则,包括国家主权地位、各国关系平等、宗教自主、互不干涉内政等。
按照“冲击-反应论”,费正清等学者把东亚秩序的“现代化”,视为本土的、等级制的朝贡体系,在19世纪被外来的、平等的条约体系所取代。当然,这种取代带有先进替代落后的意味。然而,宋念申提醒我们:实现这种“取代”,靠的并不是主权平等原则,而是由无数不平等条约所体现的殖民主义原则。其最终目的,也不是要让中国变成“平等”的“正常国家”。所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固有其先进文明的一面,但在后发国家习得这套原则时,不免带入“自卑”心态,认为自己的落后源自于跟不上文明潮流,殊不知先发国家在面对殖民地时,也并不想遵守平等交往的原则。
对于东亚而言,“天下”体系是千百年来形成的另一个区域性秩序。它意味着在东亚范围内,一个超强国家和若干实力、体量较小的国家并存,强国是天下秩序的中心,和他国并不平等。然而,这套秩序的灵活度在于《春秋》之言:“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换言之,处于中心的政权可以转化或吸纳。汉学家白鲁恂曾说:“中国不是一个民族国家体系内的国族。中国是一个伪装成国家的文明。”这句话可作多种理解,但在此处,正表明天下观念给东亚政权带来的伸缩性。
封建时代,朝鲜和中原的关系,是典型的东亚宗藩关系,无法用主权概念描述,朝鲜既不“独立”,也非附庸;其内政全然自主,但在礼制制度中又属于藩国的地位。此后,李氏朝鲜曾认为自己是接续礼乐制度的“小中华”——早在明朝后期,出使北京的朝鲜使臣,就已经屡次表达对明朝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的鄙夷;明清易代,朝鲜更是表达对清朝的不屑。所谓“小中华”意识,与其说是朝鲜甘于做“中华”支脉,不如说是朝鲜自认为是“中华”,不过体量稍“小”而已。
如果读者看过日剧《真田丸》,一定会对其中丰臣秀吉执意借道朝鲜征服大明的“野望”,印象深刻。以日本当时国力看,这一举动是痴人说梦,然而丰臣秀吉的中国观,其实也是“天下”秩序的体现,他着迷于日本之外“天下”,认为大丈夫的宏伟事业,就是令“四百州尽化我俗”,把大明、朝鲜乃至印度都纳入日本的“天下秩序”。这正是天下秩序等级化、转化性的基本样貌,只不过丰臣将日本置于中心位置。
宋念申总结为:礼部“外交”认定,“天下”是一个围绕礼制建立的等级次序;现代外交认为,“国际”是由主权国家按公法原则组成的平等体系。两种构想都只描述理想状态,与现实中的权力关系都不完全相符。从这点看,两者有很大的相似性;恐怕也并不能说,哪个制度更文明先进,哪个更愚昧落后。
“超克”的悖论
日本的侵略战争,在20世纪给整个东亚带来不可磨灭的伤痛。实际上,正是因为昭和时代的失败与罪责,明治时代的内在性矛盾,才显而易见地暴露出来。
明治时代的“维新”,始于“王政复古”的政治纲领,下层武士喊出的口号是“尊皇攘夷”,这样的保守主义,最终竟能促成维新,不得不说,是日本在内在改革和外部压迫下,一种颇为矛盾但结局尚佳的历史轨迹。
在日剧《龙马传》中,坂本龙马感叹于黑船(即蒸汽轮船)的巨大而意欲自强;而另一位被视作思想先驱的人物——吉田松阴,竟要划小船登上黑船,意欲前往美国,当然,船长佩里拒绝了他。吉田作为“拥抱开放”的先行者,看起来是充分认知西方先进的开明派,可实际上,他也是十足的民族主义者,要求强化皇权、对外扩张,他曾谋划日本的强国之策:“为今之计,不若谨疆域,严条约,以羁縻二虏,乘间垦虾夷(即北海道),收琉球,取朝鲜,拉满洲,压支那,临印度,以张进取之势,以固退守之基,遂神功(指神功皇后)之所未遂,果丰国(指丰臣秀吉)之所未果也。”可怕的是,二战中,日本完全以其路线展开侵略作战。
东亚现代性的困境,尤其是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的变革,给我们的启发是:如果“批判殖民现代性,自身却植根于其中,无法从根本上超越,只能以新压迫来反旧压迫,以新霸权对抗旧霸权……殖民者发明的这套压迫理论,被反抗者用来求存图强。问题是,独立、富强之后怎么办?如果‘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文明准则,我们是否要将它施用于更弱的他者,包括国界内的与国界外的?”简言之,屠龙者最终变为“恶龙”,这是一套此消彼长的“悲剧”轮回。
中国人理解明治维新时,习惯性拿晚清洋务运动做对比,并以甲午海战和《马关条约》作为立论依据。然而,这种观点容易令人忽略日本现代化的矛盾。日本在昭和前期不断提到“近代超克”(overcome,超越、克服),然而日本的失败,正是“选择了与殖民帝国相同的逻辑,即仍然以想象中东方与西方、文明与野蛮的对立来试图超越……打破欧洲中心主义,一定不是用另外的中心主义进行替换(比如中国中心主义或者日本中心主义)。”
破除“天下秩序”中“当老大”的心态,弥合现代秩序中后殖民主义的创伤——一个开放但各自独立、可以选择不同道路的现代秩序,才有可能是光明的方向。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赵慕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