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寺(踏访京都万福寺)

徐静波

【编者按】万福寺位于京都市宇治市,是日本黄檗宗的大本山,也是日本最大的中国式寺院。不仅如此,寺庙在历史上有十四代主持皆为中国出身。当然所有的一切都与三百多年一位名叫“隐元”的中国高僧有关,他不仅带来了博大精深的佛教文化,也为中国文化在日传播做出了贡献,至今万福寺仍然流传着他的故事。

今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值此之际,澎湃新闻私家地理栏目邀请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徐静波教授带领读者一起云游东瀛,通过文化学者的视角,了解中日两国的历史文化渊源。

知晓有黄檗山万福寺,是因为二十来年前在关注日本饮食文化时,注意到江户时代的初期自中国传来了新的饮食形式“普茶料理”和新的饮茶方式“煎茶”,而这两种新的元素都与黄檗山万福寺有关,或者说与在日本创建了万福寺的隐元和尚有关。自此以后,就很想去拜访。

数年前在神户大学任教,终于了此夙愿。6月初的一个风和日丽的周五,与一个对历史有兴趣的学生为伴,换了几次车,最后坐京阪宇治线来到了黄檗站。

我原本以为这是一个观光点,应该有不少乘客下车,结果只有寥寥二三人。而黄檗站,也像是一个乡村小站,周边颇为冷寂。走出车站,按照指示牌,沿着一条弯曲洁净的狭窄车道,来到了寺院的山门前。

万福寺始建于1661年5月,占地四万数千坪。它的缘起,与一位来自中国的名曰隐元(1592-1673)的高僧有关。隐元出生于福建福清的一户农家,21岁时因寻找外出的父亲,在浙江北部一带游历,后在普陀山拜见观音佛像而萌生出家之念。之后历经坎坷,46岁时继承了师祖费隐的衣钵,成了家乡黄檗山万福寺的住持,因修养深湛而深孚众望,逐渐成了一代名僧。

隐元的画像,喜多元规绘(喜多元规为江户时代早期黄檗派艺术的代表画家,该派别也是深受由隐元等渡僧带来的中国明清艺术影响而逐渐形成的)。 万福寺官网 图

17世纪初期,因兴盛的海上贸易,日本的长崎一时成了来自福建、浙江等地的华侨集聚地,于是自1624年起先后兴建了兴福寺、崇福寺和福济寺三座具有中国明代风格的寺院(被称为“三福寺”)。1649年,崇福寺(该寺周围因福建人居多,又被称为“福州寺”)的第二代住持圆寂,一时无人继位,就请隐元的一位弟子来担任,不料该弟子在赴任途中死于海难,于是就恭请隐元赴日。

1654年,63岁的隐元携带多名弟子远涉重洋,乘坐郑成功的船只自厦门来到长崎。而当时的江户幕府已经实行了锁国政策,除了部分中国商人可在长崎指定的区域(“唐人屋敷”)内居住生活外,已不允许外国人自由登陆。隐元因其崇高的声望和当地僧人的特别疏通,不仅担任了崇福寺的第四代住持,并于1658年被引荐给江户的德川将军。幕府当局为隐元的高僧气度所折服,便将京都附近宇治地区的一片土地赐给他建造伽蓝,当地元老等也慷慨解囊。

万福寺地图 万福寺官网 图

隐元出于对自己家乡的深切挚爱,将新寺院命名为“黄檗山万福寺”,并完全依照家乡寺院的建构,悉心策划营造。担任住持三年后,隐元将住持之席禅让给弟子木庵,自己则隐退于竣工不久的松隐堂,但他仍然是寺院的最高核心。

晚年,隐元除潜心研究佛法外,还亲自制定了影响深远的《黄檗清规》,并撰写了《松隐集》《松隐二集》《禅余歌》等多册著述,将中国明代的禅林礼法和规矩完整地传到了日本(隐元东渡日本时,中国虽已发生了王朝更迭,但他所延承的则完全是明代的文化)。同时,他创建了黄檗宗,与临济宗和曹洞宗并举,形成了日本禅宗的三足鼎立之势,兴盛时宗门下的寺院达到上千座,现今仍有半数留存。万福寺也就成了黄檗宗的大本山,连先期兴建的长崎“三福寺”也皈依了黄檗宗。

“万福寺”匾额,隐元书。 万福寺官网 图

万福寺由于地处偏僻,长期以来得以远离战火和兵乱,并奇迹般地幸免于火灾,整个的寺院建筑和雕塑、器物都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所有的屋宇都是350年前的原貌,其中的17座建筑被日本政府定为“国家重要文化财”。

如今,我就站在这样一座寺院的总门前。总门其实并没有十分宏大的气势,只是像一个院落的大门,门前有两口井,曰“龙目井”。跨入门内,有一个售票处,门票500日元。东侧有一个放生池,这也是日本的寺院所不多见的。拐一个弯往前走,巍然耸立着一座山门,纯粹的斗拱木建筑,上悬“万福寺”的匾额,为隐元所书写。门前种植了四株高大的松树,约有百来年的树龄,树干挺直而枝叶茂盛。山门外有一立石,上刻有“不许荤酒入山门”七个大字,不觉令我哑然失笑,因为如今的日本和尚,是既可娶妻,又可饮酒食肉,这是明治以后的新气象,而万福寺内似乎依然严守着中国传来的“不饮酒、不邪淫”的戒律。

总门,又称汉门,为中国门牌坊式,“白虎镜”。 匾额“第一义”由第五代主持高泉书写。万福寺官网 图

纯粹的斗拱木建筑,上悬“万福寺”的匾额,为隐元所书写。 万福寺官网 图

自山门往前,成一轴线地排列着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威德殿,再往后,便是满目苍翠的妙高峰和五云峰,如一把太师椅的靠背,怀抱着整个寺院建筑。寺院的主建筑呈中轴线排列,两边各有钟楼、鼓楼及其他廊庑建筑。寺院建筑普遍出现如今常见的中轴线式格局,大概是宋以后的事情,因此万福寺可以说是保留了宋明以后中国寺院格局的最早最大的一座日本禅院。

进入山门,迎面可见的是天王殿,兴建于1668年,这在日本的寺院中也极其罕见,大殿正前供奉的弥勒佛像,是来自福建泉州的范道生(1635-1670)的作品。范道生1660年受当时长崎福济寺住持的邀请来塑造佛像,后又被隐元请来为万福寺造像,除弥勒佛外,天王韦驮和十八罗汉像乃至后来隐元的寿像等都出自他的手笔。

天王殿,其中×型的勾栏在日本寺院中也很少见,为受中国文化的影响。

弥勒佛像,范道生作

隠元禅师像,范道生作 万福寺官网 图

如今我们所熟稔的袒露上身、笑容可掬的弥勒佛像,应是宋以后出现的,他的原型据说是五代时行云江湖的布袋和尚。北宋的《景德传灯录》中记录了许多他的故事,他那“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的旷达人生态度,为僧俗两界的中国人所喜欢,被认为是弥勒的显身,以后便有了大腹便便的弥勒佛像。所以万福寺内的弥勒佛像,如果不是最早,至少也是最早出现在日本寺院内的弥勒佛像之一,且体型最为宏大。

出天王殿,迎面可见的是大雄宝殿。这是一座宏大的重檐歇山顶建筑,屋檐有些翘起,这与宋代的风格已经大不相同,但似乎还不能用“飞檐翘角”来形容,原本应该施有朱漆,现在大都已漶漫褪落,给人的感觉是古色苍然,有厚重的历史感。与中国的大雄宝殿前不同的是,这边阶前长方形的开阔地上铺设了一整片的石子,犹如日本的石庭(又称枯山水),但没有那么考究,没有叠石,虽然石面也爬梳出了一些纹理。另外中国的大雄宝殿前,常常可见一片香烟缭绕,这边却只是在正门前象征性的放置了一个小小的香炉,既无人焚香膜拜,自然也没有香火袅袅的景象,一切都显得静穆、庄严。

大雄宝殿 万福寺官网 图

大雄宝殿内,释迦佛像下,有一个硕大的木鱼,一般人都知道,此乃僧人诵经时所用。可是,与大雄宝殿的称谓一样,寺院中木鱼的出现,也是比较晚近的事(与此相关的记载,倒是很早就有)。

“木鱼”一词,最早大概见于1019年问世的《释氏要览》中。元代重修的《百丈清规》中说:“鱼昼夜醒,刻木,象形,击之,以警昏惰。”。但宋元时期的木鱼,只是鱼形的木具,主要用于寺院中入堂、斋粥等时集聚僧众的场合,并非今日所见的用于诵经的圆形木鱼,后者大约出现在明代。此后便将用于集合的木鱼称为“鱼梆”或者“鱼板”。

大雄宝殿的释迦佛像下,有一个圆圆的木鱼。 万福寺官网 图

日本平凡社出版的《世界大百科事典》中说:“在承应年间(1652-1655),黄檗禅来到日本时,传来了木鱼,以后广泛用于禅、天台、净土等各宗之间。”原来诵经用的圆圆的木鱼是隐元等黄檗僧人传到日本来的!换言之,日本在17世纪中叶之前是没有木鱼的。而今日的中国已很少见的“鱼梆”或“鱼板”,万福寺内倒是依然留存着(当然今天日常所用的,大都是新近制作的)。万福寺鱼板上所刻写的文字,颇为有趣,抄录如下:

“谨白大众,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各宜觉醒,慎勿放逸。”

在斋堂正门的左侧,悬挂着一具硕大的鱼梆,用整块的木料雕制而成,鱼目圆睁,口中含着一颗圆珠,栩栩如生,成了万福寺的一大名物。不过我想,实心木具的敲击声,毕竟不如悠然远扬的钟声和鼓声,斋堂前的鱼梆,也许只是一个摆设。另外说起斋堂,听起来好像比较富有诗意,其实原本称作食堂,是早先寺院中“一塔七堂”建构中的一堂,如今食堂的称谓已经完全世俗化,在寺院中反而不用了,想来也颇可玩味。

在斋堂正门的左侧,悬挂着一具硕大的鱼梆(也叫做鱼梆)。 徐静波 图

相对于日本的其他寺院,万福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各殿堂的门楣和廊柱上皆有匾额和对联,如隐元所书的“一喝起风云,祥光增法喜”、第二代住持木庵所书的“气岸乾坤大,心雄日月辉”,皆遒劲有力,生气圆满。这一风景,在黄檗宗以外的日本寺院中几乎难觅踪影。万福寺内有44面匾额、56副对联,如今被日本政府定为国家重要文化财。

顺便说及,自开山祖隐元以后一直到第十三代,万福寺的住持均为中国人,以后还有好几代也是中国人,念诵经文的发音据说也是中国话,不过其时的中国人大都来自浙江福建一带,发音大概不是今天的普通话吧。经过禅堂时,僧人们正在坐禅,并未听见诵经声,我也无从判别是什么发音。

可以看到类似卍字的勾栏,建筑风格深受中国文化影响。 徐静波/万福寺官网 图

日本寺院的饮食,受到中国的影响不小,豆腐就是一个典型。另外过去,日本僧人的饮食极为简约,且大抵是每人一份,用餐时并无桌椅。隐元等也带来了崭新的饮食形态:首先是吃饭时有桌有凳,四人一桌,围桌而食;其次是食物并不分开,盛在几个大碗中任由个人自由取食;三是食物的种类比较丰富,烹调方式也与今日的中国大抵无异。这种饮食后来被称为“普茶料理”。

“普茶料理”后来慢慢在黄檗宗的寺院中传开,并受到了一部分俗众的欢迎,于是在寺院门外开出了一家“白云庵”,专门供应具有中国风格的素斋,营业至今。

白云庵 徐静波/万福寺官网 图

普茶料理 万福寺官网 图

我不知是因为黄檗宗在今天的日本已经受到了冷落,还是我去的那天并非周末、且时刻尚早,整个寺院内竟是出奇的娴静安谧,在两个多小时的徜徉中,几乎没见到一个僧人,也没有其他游客的身影,直到我们快要走出山门时,才见到一个二十来人的老年观光团进来。

350多年前的古建筑,连同隐元等留下的楹联、佛像和绘画,蒙罩着厚重的历史沧桑,在一片悠长的静寂里,掩映在初夏苍苍的浓绿之中。信步走在幽深的长廊时,耳畔仿佛传来了江浙语音的梵呗声,我不觉感到一阵时空的恍惚,不知自己是身处中华,还是游历在东瀛……

(徐静波,出生于上海,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教授,副理事长。研究领域为中日文化关系、中日文化比较。出版专著有《梁实秋:传统的复归》、《东风从西边吹来——中华文化在日本》、《解读日本:古往今来的文明流脉》、《和食的飨宴》、《同域与异乡:近代日本作家笔下的中国图像》、《魔都镜像:近代日本人的上海书写(1862-1945)》等16种,译著《蹇蹇录——甲午战争外交秘录》、《魔都》等16种,并策划主持岩波新书“日本近现代史”10卷本的翻译出版,编著《东亚文明的共振与环流》、《日本历史与文化研究》等12种。教育部人文社科重大攻关项目首席专家。曾在神户大学、东洋大学、京都大学等日本7所大学担任聘任教授。)

责任编辑:王昱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