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像一个人类学家那样,只有展出我收集的那些物件,锅碗瓢盆、装饰摆设、衣服、图画,我才能给自己度过的岁月赋予一种意义。”在帕慕克看来,博物馆和小说具有共通之处:它们通过语言和物件保存记忆和传统,以及抗拒遗忘,从而延展和改变时间。比起宏大的历史叙事,我们很可能会从私人生活物品的细枝末节中窥视到更多关于历史和人生的真相。
■ 纯真博物馆中的物件是帕慕克几十年如一日的收藏史中的精华。这些看似古怪而无用的物件,承载的是帕慕克对人、岁月和生活独特的情感与哲思。(上图右)
■ 纯真博物馆的门厅。地板上的螺旋形图案代表小说发展的轨迹和形态。后墙上是帕慕克收集的4213个烟头,它们与《纯真博物馆》中凯末尔收集的芙颂的4213个烟头相对应。(上图左)
■ 帕慕克精心设计的一个展柜,该展柜的远景是博斯普鲁斯海峡,近景是小说中芙颂使用过的物品:带勺子的杯子、发卡、香烟以及烟灰缸等。汽车和旁边的女子则与小说中芙颂学习驾照的情节相对应。(上图右)
■ 《纯真博物馆》的英文版,2009年出版。(上图左)
■ 伊斯坦布尔的老照片、明信片、盐瓶、玩具汽车、老式钟表等等。这些物品保存的是伊斯坦布尔逝去的历史和自我失落的记忆,是帕慕克的精神寄托。(上图右)
■ 纯真博物馆二楼展厅。其中的每一个物件,代表着一个个不可分割的时刻,这些物件连在一起就变成一则故事,即《纯真博物馆》。(上图)
■ 帕慕克在筹建博物馆的同时,开始虚构一个以馆藏物品为中心的故事 。这条上面装饰有橘色玫瑰和绿色叶子的裙子,是帕慕克在一家二手商店发现的。他认为这正好适合小说女主人公芙颂。于是把裙子摆在眼前,开始写芙颂身穿这个裙子学开车的场景细节。(上图左)
■ 由咖啡杯碟、糖罐、钟表和老照片组成的展柜中,钟表位于中心,表达的是博物馆和小说一再重复的主题:对时间和记忆绝望的迷恋之情。(上图右)
■ 帕慕克与纯真博物馆。欧洲的私人博物馆激发了帕慕克的灵感。1999年,他买下了一座颓败却仍不失优雅的四层小楼,一座位于伊斯坦布尔贫民区——楚库尔主麻的19世纪的沧桑建筑。(上图左)
■ 纯真博物馆顶层阁楼。它的构建来自小说最后的章节:在这里,凯末尔用了7年时间对帕慕克讲述了他与芙颂的爱情故事,并授权后者撰文成书。(上图右)
■ 伊斯坦布尔。《纯真博物馆》讲述了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芙颂和凯末尔的关系正是伊斯坦布尔之于帕慕克的隐喻。(上图)
纯真博物馆
《纯真博物馆》出版于2008年。现实中的纯真博物馆建成于2012年。二者的创造者皆为当代土耳其最负国际盛名的作家——奥尔罕·帕慕克。
在帕慕克看来,博物馆和小说具有共通之处:它们通过语言和物件保存记忆和传统,以及抗拒遗忘,从而延展时间。帕慕克对这些浸满私人情感和记忆的物品怀有宗教般的情感,它们为其生活指明意义,也带来深沉的慰藉。
“当代博物馆起源于有钱有权者的‘古玩柜子’。”从17世纪开始,贵族和精英阶层通过展示自己所拥有的珍贵而罕见的藏品,以彰显自己的权力、财富和品味。这样的展示空间即为当代博物馆的雏形。然而博物馆并不仅仅是一个收藏和展示过去图片和物品的地理空间,它更意味着召唤逝去时光和记忆的时间隧道。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与时间对抗的产物,而博物馆是把时间变为空间的地方。
但是,比起国家和民族历史的宏大叙事,帕慕克真正感兴趣的是散布于历史纤维里绵密细琐的私人生活。他因此热爱欧洲那些远离市中心,散落于街头巷陌的私人博物馆。比如巴黎的古斯塔夫·莫罗博物馆、巴塞罗那的佛雷德里克·马尔博物馆、罗马的马里奥·普拉茨博物馆等。在帕慕克眼中,记录和承载个人生活、情感和记忆才是博物馆真正的价值所在。我们很可能会从私人生活的细枝末节中窥视到更多的历史和人生真相。
在1995~2005年这10年间,帕慕克造访了欧洲的一些私人博物馆,并梦想着有一天,也会建造一座属于他自己的博物馆。“这种热情和我开始走上写作之路类似。当我开始读第一本小说,然后是越来越多的小说,我就梦想着终有一天能够以自己的方式讲述故事。”
事实上,对博物馆出自本能的渴望,帕慕克从1960年代就开始从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收集物品。跳蚤市场、二手书店、亲朋好友处都是这些物品的来源。一瓶杀虫剂、一面出租车左边的后视镜、一个黄铜水龙头、一架唤起童年记忆的玩具火车⋯⋯这些物品渐渐充满了帕慕克的家、办公室和生活。
当为这些物品建造一座博物馆的想法在帕慕克脑中盘旋时,他并不能完全确定这座博物馆的主题是什么,直到后来造访那些欧洲博物馆。这些私人博物馆,它们中的一些建造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将自己的家园变为一座博物馆。“当家成为博物馆时,它就变成了一个充满回忆的家,一个‘感性’的博物馆,里面的每个物件都会因为富有含义而熠熠生辉。”这激发了帕慕克的灵感。1999年,他买下了一座颓败却仍不失优雅的四层小楼,有限的经费只能让帕慕克买得起这座位于伊斯坦布尔贫民区——楚库尔主麻的19世纪的沧桑建筑。
摆荡在真实与虚构之间
在收集物品建造私人博物馆的同时,帕慕克开始虚构一个以这些物品为中心的故事。他构思着小说主人公与这些物品相遇的时刻和场景,也想象着主人公使用这些物品时的心理状态。
有一次,我在逛一家二手商店的时候,发现一件浅色的裙子,上面装饰有橘色玫瑰和绿色叶子。我认为这正好适合小说女主人公芙颂。我把裙子摆在眼前,开始写芙颂身穿这个裙子学开车的场景细节。
我选择属于家人的各种物品,那些我喜爱并惦念的物品,将之摆在眼前,加以详细描写,使之成为我故事的组成部分。
“发现、研究、描写那些启发我灵感的物品”,或者反之,“在商店搜寻小说内容需要的一些物品或者在艺术家和手艺人那里定制”。这样的创作方式孕育了《纯真博物馆》。经过8年的漫长创作期(这也是小说中男主人公凯末尔迷恋女主人公芙颂的时间),一部小说诞生了,并于2008年面世。2009年,英文版出版,名为《纯真博物馆》。而现实中10年前帕慕克买下的那栋四层建筑,也最终有了确切的名字——纯真博物馆。
这些物品表达的是帕慕克思想和血液里面挥之不去的浓稠忧伤,因此,由这些物品触发的爱、绝望和痛楚是小说《纯真博物馆》的精神基调,也注定了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爱情悲剧。
《纯真博物馆》的主人公凯末尔(30岁),来自土耳其的高尚住宅区尼尚塔石的富裕之家,在即将和门当户对的未婚妻结婚之时,却爱上了自己的远房表妹芙颂——一个出身楚库尔主麻区的贫家少女(18岁)。
跨越年龄和阶级的不伦之恋很快变为蚀刻心骨的迷思。即使芙颂早已嫁为他人妇,凯末尔依然不渝。在长达8年的时间中,他每天都会去芙颂家痴坐。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直到有一天,他才忽然感受到“我在这张餐座上竟然度过了那么多时间,在汽笛声中我竟然一点没发现岁月的流逝”。
当终于等到芙颂恢复自由身,凯末尔即将美梦成真的时刻,芙颂却在二人的蜜月旅行中遭遇车祸而亡。为了纪念芙颂和抚慰伤痛,凯末尔建造了一座纯真博物馆。纯真博物馆中所有物件的故事,都是凯末尔对芙颂的爱情故事。
我爱芙颂,也爱她爱过的,甚至是触摸过的一切。我悉数收集起那些盐瓶、小狗摆设、顶针、发卡、笔、烟灰缸、耳坠、纸牌、钥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针⋯⋯将它们放入自己的博物馆。
我建成了一座纯真博物馆。这里是我的家,能依恋着这些浸透了深切情感和记忆的物件入眠,是最美好的事情。
“纯真博物馆”中所有物件的故事,就是我对芙颂的爱情故事。
帕慕克在小说中设定了一个生命戛然而止的芙颂,是为了让她在真实的博物馆中重生。在纯真博物馆里,有凯末尔,有关于芙颂的一切,有凯末尔对芙颂深切的爱和回忆,却唯独没有芙颂。“甘愿被称之为‘爱’的不可描述之物,从其所属的外部世界中退出,向内部的执迷崩塌。”凯末尔对芙颂的执念,最终却杀死了芙颂。
纯真与忧伤是小说和博物馆共有的情绪,也是帕慕克十分偏爱的两个概念。纯真的读者会不由自主地相信小说中的一切,而忧伤的读者则会发现小说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地方。帕慕克是纯真和忧伤的小说家,也希望自己的读者同样兼具纯真和忧伤的特质。正是出于这样的情结,帕慕克才创造出了纯真博物馆和《纯真博物馆》。当我们带着对《纯真博物馆》天真的喜爱之情和忧伤的不满走进纯真博物馆的时候,这些带给帕慕克和凯末尔深深慰藉的物品也会让我们感到满足和安慰。
“纯真博物馆与古斯塔夫·莫罗博物馆或马里奥·普拉茨博物馆的根本区别在于:你在其中看到的物件并不出于真实,而是虚构。”帕慕克如是说道。他喜欢看到这样的场景:那些参观纯真博物馆的客人,看到的真实之物却是来自虚构小说中的人物的日常用品:拖鞋、扑克牌、餐具、身份证,甚至是烟头,以致他们分不清虚构与现实的界限。
《纯真博物馆》是虚构的,但是纯真博物馆里的物件却是真实的。真实的物件触发了帕慕克创作《纯真博物馆》的灵感。反之,这本虚构的小说也是博物馆中真实物件的存在和意义之源。摆荡在二者之间虚实不分的魔力,令它们分别成为世界上别具一格的小说和博物馆。
伊斯坦布尔:帕慕克的文学原乡
2006年,帕慕克·奥尔罕凭借《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一部帕慕克关于其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回忆录,也是他献给伊斯坦布尔充满忧伤的咏叹调。正是对伊斯坦布尔怀有的这种深刻和沉痛的感情,令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成为一本“解读他所有小说的未曾言明的参考书”。
我的想象力要求我待在相同的城市,相同的街道,相同的房子,注视相同的景色。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
《纯真博物馆》讲述了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芙颂代表凯末尔所错失的一切。而芙颂和凯末尔的关系正是伊斯坦布尔之于帕慕克的隐喻。
对无法挽回的时间及逝去记忆忧伤而绝望的迷恋之情是小说和博物馆一再重复的主题,也是帕慕克对伊斯坦布尔所怀有的感情。而这种情绪来自于伊斯坦布尔这座“失落之城”赋予帕慕克的“呼愁。”
“呼愁”一词,土耳其语的“忧伤”,有个阿拉伯根源:它出现在《古兰经》时(两次作“huzn”,三次作“hazen”),词义与当代土耳其词汇并无不同。先知穆罕默德指他妻子哈蒂洁和伯父塔里涌两人过世那年为“Senetul huzn”,即“忧伤之年”,证明这词是用于表达心灵深处的失落感。
两百年来“呼愁”是伊斯坦布尔文化、诗歌和日常生活的核心所在。
伊斯坦布尔的“呼愁”不仅是由音乐和诗歌唤起的情绪,也是一种看待我们共同生命的方式;不仅是一种精神境界,也是一种思想状态,最后既肯定亦否定人生。
“呼愁”在贫困之时教人忍耐,也鼓励我们逆向阅读城市的生活和历史,它让伊斯坦布尔人不把挫败和贫穷看作历史终点,而是早在他们出生前便已选定的光荣起点。因此,我们从中获取的光荣有可能引起误解。但它确实表明伊斯坦布尔承担的“呼愁”不是弥漫全城的绝症,不是像悲伤一样得去忍受永恒的贫穷,也不是黑白分明的失败难题:它是倍感荣幸地承担其“呼愁”。
伊斯坦布尔赋予帕慕克心灵的“呼愁”,源于它曾经的荣光和自奥斯曼帝国毁灭后失落的历史。
伊斯坦布尔是一座失落之城。它曾经是拜占庭帝国和奥斯曼帝国伟大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在长达1600年的时间中,拥有罗马的壮丽和伊斯兰的光荣。福楼拜在1850年左右曾经造访过伊斯坦布尔。他预言其会在一个世纪内成为世界之都。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1923年,土耳其共和国成立,首都迁往安卡拉。1930年,君士坦丁堡正式改名为“伊斯坦布尔”。而到了帕慕克出生的1950年代,正是伊斯坦布尔最衰落的时期。“奥斯曼帝国瓦解后,世界几乎遗忘了伊斯坦布尔的存在。我出生的城市在她近两千年的历史中从不曾如此贫穷、破败、孤立。她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废墟之城,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我一生不是对抗这种忧伤,就是让她成为自己的忧伤。”帕慕克因此是一个以伊斯坦布尔的废墟和忧伤为一生主题的作家,伊斯坦布尔幽灵般的忧伤之光永远投射在他的心灵和生活之上。
《纯真博物馆》是凯末尔和芙颂之间的爱情故事,也是帕慕克与伊斯坦布尔之间的“爱情故事”。凯末尔是伊斯坦布尔城市曙光和夜色中的漫游者、收藏家以及伤心人。他因爱而不得心碎,于是开始不停收集关于芙颂的物品。这些物品凝结的正是帕慕克对土耳其深沉的情感和失落的记忆。而他对伊斯坦布尔怀有的浓雾般的忧伤注定了凯末尔和芙颂的爱情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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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文明》杂志2015年6期
本文支持/纯真博物馆 翻译/王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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