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常常赞羡我居京的家,说你那里文脉滔滔,总能借来些许仙气吧?对此,我虽笑而不答,心里却惬意暖暖,因为我的确与国子监比邻而居,举步可至。每每出门,走在那古槐林立、气度雍容的国子监街上,总有一种气韵不俗但又愧对于它的感觉:因为相较于他人,我本应更多地读懂它,可多少年来,只陪亲友入门草草游览过,仍是知之不多。
那天早晨,天空一碧,夏风舒爽,我以虔敬之心趋往“补课”,站在“面阔三间”、“悬山顶”、“屋宇式”的门前,看着那黑廊、黑柱拱围的黑色大门,和门上悬挂的乾隆御题的“集贤门”三个大字,不由得神思悠远,时空变幻……或许因为知道这座始建于1278年的国子监,六百多年间皆为历代王朝发布教育政令、管理教育和全国唯一的最高学府,倏然间,眼前的景象便跳到了牛津大学:建于泰晤士河谷地的小城牛津,一条不宽的马路逶迤而过,两旁是大大小小的中世纪四合院,一些两三层高的修道院式建筑错落其间,没有围墙、没有校门,甚至也无校匾,氛围宁静自然,在空气中还渗润着一股书卷气……这就是建于1167年的历史悠久的牛津大学。目转神移,眼前又出现一个绿草如茵、跑道悠长,身穿白色运动衣的男女学生正跑步的场面,他们在胡佛塔和一处处不高的红顶建筑的衬托下,追逐青春与梦想——这是闻名遐迩的美国斯坦福大学,位于旧金山湾区,与帕拉阿图市隔着一条马路,同样是无围墙、无校门、无校匾。
世界著名学府的建筑与格局虽然大不相同,却都力图彰显东西方文化中的传承与追求:一个是庄穆与沉潜,一个是开放与自由。
怀着瞻仰之心,我穿过集贤门,朝院内走去。因为知道辟雍是历代帝王亲授御学之处,自然要仔细看看。穿过琉璃牌坊,只见一座“重檐四角攒尖式”大殿在夏阳的辉耀下熠熠闪光:那高踞殿顶的鎏金宝顶尽显皇家气派,四角飞檐几似飞旋向天,屋檐之下丹柱之上的斗拱群在彩绘中金光点点,乾隆御书“辟雍”二字如烘云托月般高悬于殿堂正前的额枋之上。接天美轮,触地美奂,殿堂四周,一脉汉白玉望柱石栏环殿铺展,栏下清水环流,波光粼粼,夏荷正艳……
何以名“辟雍”?原来,“雍”为水中高台,诸多铜器铭文有载:圜水之中有高台的“辟雍”本为周王畋猎游观的园林,后因儒家礼制文化的演变,逐渐成了一种“天子之学”的特定形制的建筑,世代相承;帝王御学,必在辟雍之中,如此才有晋成帝侍中冯怀所言“天子修礼,莫盛于辟雍”。为了这种修礼之盛,历代王朝只要江山既定,必首建辟雍,亲临讲学者首推汉光武帝刘秀(其辟雍在洛阳)。此后,帝王们大多临雍或讲学或聆听,集大成者当数乾隆。
为何是乾隆?一因正值大清盛世,二因乾隆好大喜功,素喜诗词文墨。乾隆登基第二年就曾说“思国子监为首善观瞻之地,辟雍规制宜加崇饰”,他甚至想象着“儒臣进讲经书,诸生圜桥观听,雍雍济济,典至盛也”。但在当时,也只是说说想想而已。三十年后,他钦批二十万两白银修葺左邻孔庙,善于揣摩圣意的御史曹学闵趁机奏请“应考古制,建辟雍于国子监”,此举自然是甚合圣心。但乾隆出于按律办事,还是将此议交由礼部讨论,未料礼部讨论后认为:一、古代帝王立学规制各不相同,未必强求一律;二、“引水旋丘”只是周朝一朝之制,我们何必花大把银子建这么一处劳民伤财的辟雍?如何裁定,还是请皇帝拿主意吧。乾隆很扫兴,此议只得搁置下来。但皇帝就是皇帝——又过了十六年,已经七十二岁的乾隆重拾旧念,不再隐忍,直言既然周天子已有辟雍,以此兴礼乐、宣道德,教化天下,我们为什么不继承弘扬,做得更大、更好呢?他甩开六部,钦命礼部尚书德保、监管国子监事务的工部尚书刘墉和侍郎德成等一干重臣勘察工地,勾画图纸,从速择日开工,规制格局“自应仿照礼经旧制,度地营建”,乾隆还说“落成之日,朕将举行临雍典礼,以昭久道化成之盛”。两年后,这座仿周天子规制的辟雍营建完成,乾隆闻报,龙心大悦,先是表彰提拔了奏请建辟雍的大臣曹学闵和承办工程的刘墉、金简、德成等人,而后又赐三千多人参与的“千叟宴”。翌年(1785)二月,乾隆举行临雍大典,当他坐在辟雍堂中央专供皇帝落座的大红椅之后,满、汉大学士伍弥泰、蔡新面西而坐,讲《大学》:“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国子监满、汉祭酒觉罗吉善、邹奕孝面东而坐,讲《易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每讲一段,气质儒雅而有威仪的乾隆都阐书意、解经意,称“宣谕”。此时,立于辟雍南门外、石桥下和太学门两侧的四名鸿胪寺官员一句句大声“传声”,站在辟雍四处的国子监众监生和朝鲜来使3093人皆诚惶诚恐屏息静听。可以想见,此时的乾隆是何等兴奋舒泰,因为四十八年前在他心中演映的“儒臣进讲经书,诸生圜桥观听,雍雍济济,典至盛也”的画面已经呈现在他眼前。当他陶醉于眼前盛况时,丹陛大乐已徐徐奏响,进讲大臣们缓缓退至桥南,满阶众人个个恭之谨之行三跪九叩礼……乾隆圣心大悦,一面命“起”,一面命凡参与盛典者每人赏白银一两,官员们更有各类贵重物品赏赐。
在古雅恢宏的辟雍,我自内而外绕阶缓行,观听了二百三十多年前乾隆的临雍御学后,顿觉腿酸,坐在西堂博士厅廊下。此时,一株蓊蓊郁郁的古槐吸引了我的目光。在北京,特别是国子监,见槐何惊?自元代建都北京后,槐树早已成为京城的“行道树”,人们形象地称北京城是“古槐、紫藤、四合院”之城。此槐的不同之处在于周围围筑了一道方形矮墙,墙顶还加筑了一层熠熠生辉的黄色琉璃瓦,想来如此装扮,必有来历。我四处搜寻,终在树北一间屋内找到一排石碑,碑文不俗,上刻乾隆关于此树的叙说:“国学古槐一株,元臣许衡所植……”由于“年湮代远、节断心空”,几近叶落干枯。鬼使神差的是慈宁太后(乾隆的生母)六十大寿时,此树竟“阅岁五百,枯而复荣”!这自然成了一时之盛,更成了阿谀奉承者的谗媚之机。一时间,官员监生们纷纷写诗作赋,歌国之祥瑞,颂太后万寿,更有甚者,大学士蒋溥受乾隆之命,竟斋宿国子监,详细考察了古槐枯而复荣的状况后,还绘成画献于殿前。乾隆观之大喜,题诗曰:“黉宫嘉荫树,遗迹缅前贤。初植至元岁,重荣辛未年。奇同曲阜桧,灵纪易林乾。徵瑞作人化,符祥介寿诞……”我早就听过这株古槐的故事,直到今天方才领略了它的丰姿和来龙去脉。
我望着这株古槐,还有不远处的辟雍、彝伦堂以及墙内的各处建筑,慢慢的,昔时情境渐行渐远,缕缕神思徐徐而来:国子监内,从一砖一石一树到各处厅堂馆舍,无处不藏历史、无处不蕴文化,这就是国子监丰博宝贵之所在。可细细想来,它之所以如此丰博,从西周到清末备受历代君王的青睐,就因为它是一座集封建王朝传道授业、统御万民之术之大成的殿堂;历朝历代的君王之所以热衷于临雍授学,一是可以借此殿堂传授他所需要的三纲五常、诗书礼仪和驭民之术,以培养忠于他的各级官员和准官员(监生);二是可以夸耀自己的仁爱道德和学问修养,这就是乾隆为一株古槐的枯而复荣都如此兴师动众,要赋诗刻碑的原因。回头再想,其实从集贤门这严谨庄穆的黑色大门进入,层层递进,到辟雍的皇家气派,早已处处标示出它的性格、使命和内涵。
从周礼汉制到经史子集,华夏文明的确博大精深、体统严整,真乃东西方各类文明难以匹敌的民族瑰宝。也正因此,尽管历史上辽、金、元、清曾以强悍的武力统御中华,初始,帝王们也曾临雍讲学,欲以其各自文明灌输僚属、教化百姓,按他们的传统从物质到精神再造中华,但久之,仍是百费不达,不得不退下阵来,渐渐化于汉文明中。然而跳出这百密一疏的文明,又会发现这文明的礼制道统绑缚得人们不得不循规蹈矩、亦步亦趋、言听计从、不越雷池一步,以致禁锢思考、扼杀自由。
对国子监及至各处博物馆,我们都应以历史看、以文化看,珍视其承载的历史文明,分析其当初的功能指向。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李硕儒
流程编辑: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