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县酒店(成都人眼中的阿坝茂县的白昼与夜晚)

茂县的白昼与夜晚

杨献平

是有一些冷,但是很舒服的那种冷。2019年初冬时候,成都还在热着。车子一过映秀镇,便有一种凉风洗身的轻快感。两边的山越来越逼仄,中间的大河黄而浑浊,滔滔的声音猛虎一般持续敲打着我们不断飞驰的车窗。我注意到,这里的山体大都是由砂石积累而成,看起来陡峭、立体,但内里似乎是松软的,或者说密度不够、粘结度亦然,其上的植被也不丰盛。这令我想起2008年“5.12”大地震。庞然大地猛然一声喷嚏,山体崩塌、挤压,江河倒悬,生灵罹难。在映秀镇,建有“5.12”特大地震纪念馆。我去过一次,至今心疼。自从那时候开始,每一次进入阿坝州,我就会被一种凭空而来的凉意所包裹,从肉身到灵魂都有一种说不清的薄脆感。

再没有什么比同类的大规模伤亡更震撼人心了。沿途,脑子里都是那一场大灾难中的惨烈景象,死亡和死亡的猝不及防,以及死亡的突如其来,死亡的各种不同过程和罹难者的挣扎。这一切,对每一个后来者的精神打击都是巨大的,也是深刻的。当晚,我们去到茂县,一个同样处在两侧都是高山的县城。无论是背后还是面前,沟底的一切都始终是低洼的,每一次平视,目光都会被对面的山坡硬生生或者软绵绵地挡回来。好在,这里的山坡上草木较多,触目都是绿油油的、令人心情舒畅。早起时候,白雾围裹在山腰,然后接天连地地向上拔起,犹如上天在收拢她夜间垂于人间的天梯。

这里是茂县,羌族核心的居住区,也是羌族文化传统最集中的区域之一。这使得茂县在整个阿坝州和川西地区,始终都是独具色彩的。羌族,这个堪称最古老的民族,在中国历史中,到处闪现着他们参与中华文明进程的身影,如道教中的广成子,据考证就出生在这一带的大禹,以及第一个在成都平原建立蜀国的杜宇及其部众等等,都携带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他们都是在我们神州和九州之内,属于那种开先河的不世高人和智者。以至于我全身心进入茂县之后,心里总是隐隐觉得,是不是该有些奇遇的呢?比如邂逅远古者的魂魄或者他们的直接后裔,或者能够在这幽秘的山间,以及滔滔不息的水流之间,能够捡拾到某些神话传说的证据等等。

很显然,这只是一种奢望和臆想而已。人类万载光阴之间,一切都被消弭了,时间的击打力无以伦比。

夜晚如期降临,灯火隆起,我们坐在河边的一家餐馆里,吃这里的土鸡、各种菌子和同样有滋味的面食。相对于成都的那种大众口味,茂县的菜虽然也麻辣,但麻得有趣,辣得彻底。每一口都是火火的,但又爽快。这一点,大致是和茂县人的性格有关系或者干脆相像的。周边的吃客也是如此,每一张桌子上都热气腾腾,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进食的安然和满足的神色。其实,我不是特别喜欢寻找和品尝美食的人,也从来觉得,寻找美食并且大快朵颐的做法与行为有违天道和人道,天地给予人的已经够多了,事物如此之多,做法如此之丰富,尤其是在这个年代,日常的饭食,普通的做法,已经够我们享用的了,为什么还要穷奢极欲,网尽天下呢?

还是早一些歇息吧。我注意到,茂县的宾馆很幽静,在另外一面坡上,整个县城在其下方,灯火堆积,流光溢彩。山上草木葳蕤,气息安恬。宾馆里面,有一种动物毛发散发的浓郁味道,令人立马想起游牧者和他们的牲畜与草原,以及蓝天白云,雪山河流之间的游牧生活。当然,在这里,为了保暖,采用的地毯、挂毯等等,都源自牛羊的毛发。牛羊所给人的这种装饰性的温暖,我视为一种恩赐。就像游牧民族对于牲畜的感情,实际上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

夜间的安静好似天庭的别院,一起都是无声的。就连夜鸟的鸣声,也是轻微的,它们好像不想打搅人,也不想人来打搅它们。在茂县,人和鸟的关系,有着两相知晓,但秘而不宜的默契感。在窗边,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斗,在群山之上,在清冷的天宇,每一颗,都有着独特的光辉,以及照耀人间的方式。我看一会儿,忽然想到写诗。也难怪,处在这样的一种境界,诗歌是最好的呈现和表达。一个人站在夜里,身边尽是突兀连绵的大山,湍急的河流在其中以远来者的方式自我喧哗,附近的人们或在家里休息,或在临河的茶馆摆龙门阵,而野外的生物则与人相安无事,或者远远避开。唯有草木不用惊心,在稀薄的泥土中以清脆和芳香,与周遭事物融合在一起。这其实就是一种和谐,一种偏僻的自然的和谐,一种区别于当代文明的和谐。远古以来的进化,使得万千生物与人类一起,适应着这个星球的一切变化。

我在手机记事簿上写道:“一个人深陷空无,世界才是/真实的。星辰的光亮在大渡河中弯曲/茂县的周遭,土拨鼠和野狍子/它们杂乱的隐秘居所,草根下睡眠/地上捕猎。凶险与生俱来/带着事物之间古老的敌意,和我此刻的幽静之思/从草叶上滚落的,那一开始就撩动窗帘的风,它们略带雪意的手指/划过我多年来的紧张生活。”如此的一番抒发,我觉得仍旧言不及义,心里有些沮丧。

次日早上,大地晨曦,光线透明,这和成都形成了极大的区别,而且,唯独茂县的清晨才会如此,让人觉得自己也跟着明净了起来。张目远望,白色的雾气正从山腰撤离去往深不可测的天空。我看着她们曼妙的身姿,想起世上最为轻柔的东西,如爱、慈悲思念、合作、成全……如此等等。我想,白雾与山其实也是一种合作与成全的关系,也是实在与虚无,暂存与永恒等水乳交融而又果断分野之形式的体现。白雾消散,四野敞亮,雄峙的大山由远处奔纵而来,又从此处辽远而去。

到鹰嘴河群雕,对于这里,我已经来过几次。孤山之根,人居存焉。这古寨人家的先祖们,水利和石头建筑技艺之精湛、之超前,令人感啁、钦佩,尤其是他们构筑的强大的冷兵器年代的防御和逃生系统,堪称伟大,体现的是羌民族的超群智慧。

当然,这其中也包含了因势利导,因地制宜的因素在内。汶川、北川、茂县、理县等等阿坝州所属之地,山重水复,沟壑逼仄,道路不通,最窄处“无回马之地”。这也是康熙和乾隆年间,清军平定大小金川之乱屡屡不奏效的原因之一。生活在这里的民众,来自多个民族,藏羌汉回等等,语言和信仰各异,来处与文化不同,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各据其位,间或相互争夺生存资源。由此而形成的防御意识几乎与生俱来,也几乎成为了这里每个人的本能和天职。鹰嘴河的群雕,其主要作用就是用来防御掠夺者的进攻,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的居住和生命财产安全。

行走其中,我感到庆幸。这是一个安宁的时代,一个使得人能够专心于安居乐业的时代。更重要的是,人们已经深刻理解,大地所在,人人所有,我居之地,为家乡,也是允许他人造访的仙境和旅行之所,只要不怀恶意。不会再囿于狭隘的你我他,而是一种共通共融的心理和应有的姿态。高大的碉楼,安顿一家人甚至更多的人,还有牲畜和生产用具等等,这种深居山间而又能够登高远眺的建筑,给人一种古朴宁静之感,同时也使得这崎岖陡峭的山间,蓦然有了人文的痕迹与光亮。

中午吃饭,居然有牦牛肉。从内心说,我是排斥吃牦牛肉的。我一直觉得,牦牛与雪豹、棕熊、羚羊、藏獒等等,都是人间高地上类似神灵般的存在。吃牦牛肉,这令我有些过意不去。但吃肉是人类有史以来的食物过程,这好像又无可厚非。坐在河边,激荡流水如歌如吼,也如泣如诉。河流所承载的人类文化和文明是绵长的,但流水也像时间那样只带走和消弭,毫无痕迹,而且不断地抹除痕迹。

坐在上面,我忽然就有了一种一点点被搜刮的感觉,很尖锐也很迅速。

远远地看,鹰嘴河群雕在山间的形象,似乎是一个传说中的古堡,有着欧洲中世纪原野和庄园的味道。从前,这群雕当中居住的,是很多的生民,他们世代生活在一起,在自然中消磨日月,生生死死,更迭至今。相对于此,松坪沟更深,自然物的生长和存在更繁茂一些,而且,其中的流水也甚是丰沛,哗哗地,从高处向下,流动的力度也很大,河水在巨石和沟壑之间的冲撞,可以看作是时代的滚滚洪流,时间的高大车轮,也可以看作是自然本身的神奇造物与物质和物质的某些平淡,其实很诡异的被操纵的力量与状态。

其中的叠溪海子,据说是1933年8月25日15时50分,爆发在这一带的里氏7。5级大地震所形成的,其中长海、墨海、五彩池等等,均是这次地震之后,自然形成的新的地质奇观。那一次地震,造成了6800人死亡,21个村寨消失,整个叠溪镇全部陷落。就此震情,当时的四川军阀邓锡侯在给南京政府的电报如此说:“茂县八月望日午后二时许地震,势极汹涌。茂县叠溪镇全部陷落,南北约三十余里,东西约五十里,松平(坪)沟群山倒塌,岷江上游河流阻塞,松茂大道已无通路,松城情形尚不明了,人民伤亡财产损失为数极巨,全屯均受波及,房屋墙垣道路桥梁破坏甚多,实空前未有之奇祸。

这确实是一场“奇祸”,茂县自秦武王设湔氏道以来,作为川西北的门户所在,古羌人的土地,它的表面变化只是因为王朝的更迭,而发生隶属关系的不断改变,在内里,它一直与成都、绵阳等地一衣带水,始终有着密切的关系。1933年“8.25"地震之后,四边民众流离失所,四下逃难。这种惨剧,发生在国家危难之际,那种苦难是今人难以想象出来的。

几年前,我来过一次松坪沟,还去了九鼎山。斯时,正是初冬,一场大雪使得这风光美好之地,陡然天地素白,到处缟素。我忽然觉得,这应当是上天再一次为1933年因为地震而死去的亡灵进行的再一次祭奠。以至于在游览中,始终觉得心情沉重。昔日万众罹难之所,现在的风景名胜,这是一个令人苦笑不得的悖论,其中的酸楚与游玩的畅快,显然是别扭的。大致因为这样的一种心情,那一次,在松坪沟,我几乎没怎么走动,只是乘坐游览车走马观花一番,然后匆匆返回。

回到茂县县城,我以《松坪沟遇雪》为题,写了一首诗歌:“山路之车就是摇篮,我愿意再做孩子/海拔也是人间,只是醒来的雪/请用你尖锐的菱角:杀伐我此前的罪孽/和不洁。请用你凝结的姿势/告知众生:我们之本性亦深藏戾气/肉身容易深陷和滑脱。海子太温和了/在举世的寒冷中,叠溪此前的亡灵于百米以下叹息。"但至今不满意,觉得没有深入灾难的核心,更没有对那些亡灵进行恰切的安慰与祭奠。

这一次,我再来到,我还想写一首诗歌,在叠溪地震遗址面前,我的脑海里迅速蹦出两句诗:“我不敢踩下去,灵魂的口鼻/眼里的血和泥,我知道你们都还活着/指甲深陷,骨头粉碎的光/打击我的脸,心脏和她所有连接的人类器官。”……事实上,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表达和抒发自己的这种情感,只是心疼,还狠狠地牵着灵魂。

九鼎山上,绿草、野花、藤萝、灌木、荆棘,接近的天空,其上的凉风,吹得人骨头打颤。但丝毫不影响游玩的心情。大地的高处,居然有如此茂密的青草,密密挨挨,齐刷刷地蔓延和铺垫,没有放过任何一寸土地,就连巨大的岩石上也有花朵簇拥。临近的山岭和沟壑,长着茂密的松树。这些傲骨的植物,在九鼎山上,仍旧保持了苍翠的颜色,挺拔的坚韧姿势。我们在其上学着其他人烧烤、跳舞、拍照。其实,我不喜欢这样,但同来的人那么多,他们喜欢,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而使大家扫兴。

下午下山很早,因为怕天黑,路真的不好走,弯道又多,坡度又大。安全,这是最根本的要求。况且,其中还有孩子。到茂县县城停车吃饭,又买了一些菌子、水果和羌族的服装。这些特产,未必是茂县特有的,但肯定都是天然的。晚上,继续沉浸在茂县的夜晚里。我想起,前一次来到茂县,当晚,还在这里“音乐房子”里听歌,那些音乐人都是羌族,很好的三个男人,气质、有趣、率真。天生的好嗓子,他们的歌声当中始终有着一种辽阔的苍凉,高亢的颤动。听起来,让人觉得了深沉、美好、坚韧和嘹亮。

这大致和他们的民族习性有关,也和他们生存的这片地域、气候有关。那一晚,我们坐在火塘边,他们在台上一首一首地唱。这种氛围,小的沉浸,情感的裹挟,很容易让人融入进去。以至于我那时候不能喝酒,也忍不住喝了几杯啤酒。

时候,我给他们写几首歌词,但写得都太文雅了,有些“诗”了,不怎么符合流行音乐的要求。其中一首《羌之歌》:“我自风中听见你呼唤的传奇/那声声诉说当中,有祖先的毡房和马蹄/我从雪中看到你踉跄的脚步/那串串印迹里面,有父亲的硬须与铁器/高山那么崎岖,雄鹰好像云犁/峡谷那么狭长,白鹿精灵飞翔/每一天都是到达,这里的山水阳光流淌/每一天都在扎根,我们的生活和风柔畅/每一次梦里那一张张脸庞,带着祖先的光芒/每一天看见那一座座住房,依傍大地的肩膀/我们是古老的羌,血脉里呼啸着雄鹰的翅膀/我们是英雄的羌,现实中创造着美丽的梦想。”

歌词是朴素和通俗,这是我感到惭愧的,以至于这几年来,我一直对他们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歉意。好在,都马高速已经开通,由成都去茂县,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山高水长的崎岖之路了。

再一次茂县的夜晚,峡谷中的城池,到处都是安静的月光,远近山头明晰如画,它们在蜿蜒中的神秘隐藏,沉稳里的勃勃跳动,体现的是这横断山脉的特有的气质与内蕴,也体现着羌民族在这高山长水之间悠久的传承,鲜活的现实。当晚,我躺在床上,在一首命名为《茂县之夜》的诗中写道:“夜晚进入的人,可以获得在尘世的/基本幸福。坐下来吃饭,外面灯火抵额/邻桌的美貌女子。只是辣椒/让我略感焦躁。出门之后,黑夜在横断山脉/开启另一种形式的人间生活/其实这样说:我爱在清凉之处安妥/就像羌人及其先祖。那么陡峭的山坡/弧度之上的生存与繁衍,火塘的灰烬/悬挂的腊肉。流水从骨头的尖锐部分/解剖命运,而我却下榻当代,茂县音乐房子的歌声/这一个,哪一位,虽不相识,但四海之内皆兄弟/葡萄酒里说话/琵琶指中谈情/直到睡下,整个茂县/就像寂静的棉衣,“我的肉身星辰布满,/灵魂开始升温,伴随闪电。

—END—

校 核:泽巴甲、王夕彦

编 辑:肖 瑶

素材来源:阿坝州文化体育和旅游局《成都人眼中的阿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