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人肉移动,从城市的A端至B端,叫步行;将几个景点串起来,不为购物、只为打卡的行走,叫微旅行;更时髦的要用洋文City walk,讲究一点的还会配备冲锋衣、运动鞋、背包、墨镜、水壶、智能手表等,名牌最好。如此组团走一回,摆好pose拍拍拍,才能晒到微信群里吸粉。
在我少年时代——上世纪七十年代,“在路上”就是勇往直前地硬走,提气壮胆的口号是:“练好铁脚板,打击帝修反”。
上世纪六十年代,公园里不成气候的小型动物园是我们这代人的成长环境,比如和平公园、杨浦公园、复兴公园。狮子老虎雄风不再,目光黯淡,整天沉湎于白日梦;鳄鱼、蟒蛇、猫头鹰在冥想中修行,猕猴家族生来是不知疲倦的气氛组。大象、河马、棕熊、大熊猫、长颈鹿都属于传说,所以从我家附近的复兴公园回来,不敢在小伙伴面前吹嘘。那个时候每个孩子心里都有一个远大目标——西郊公园。
事实上,在小学三年级春游时已有“处女行”,一个年级两三百只萝卜头,乱哄哄地塞进十几辆大卡车,在队旗引导下一路歌声向西郊方向疾驶。团队活动,一切行动听指挥,只能蜻蜓点水、跑马看花,豺狼虎豹还来不及看分明,老师就哇啦哇啦招呼集合了。然后在草地上分散坐下,掏出自带干粮——馒头、面包或大饼,女学生还有话梅、桃板、咸支卜等嚼头,吃饱了唱歌,然后打道回府。来去匆匆,脑子里一团糨糊,所幸老师没有布置小作文。
所以进中学后要补课,非步行不能展现“同学少年都不贱”之气派。自我放逐,走向西郊公园就是一次试飞。
先要做攻略,设计最佳线路图,然后组团,人员多少,男女搭配,自带干粮还是吃盖浇饭?都得一番商量。如果消息走漏,又恰好被一个招人嫌的家伙知道,就要设法甩掉。经过半夜的辗转反侧,拉开窗帘一角,按照《铁道游击队》里的说法,“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队友们在指定地点——煤球店门口集合,然后精神抖擞地出发。
一口气走到中山西路虹桥路口,已经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嗓子蹿火,找路边一处人家,脑袋凑到自来水龙头下面一气猛灌。进入虹桥地界——眼前一片大农田锦绣一般,迎面吹来的风有点狂野,肥胖的小蜜蜂团队嗡嗡作响,擦着我们的鼻尖飞过。一队农民挑着粪桶鱼贯而行,味道十分刺激。也有身穿土布上衣,头戴蓝印花布帕子的少妇,挎着篮头在油菜花中间穿过。小黑皮在路边立定,眼睛定漾漾,问他看什么,他说想看赤膊戴围裙的女人。哇!我们笑到地上打滚。在七荤八素的弄堂传言中有一则是关于郊区妇女的——宁波阿娘说,乡下女人在夏天不穿上衣,系条围裙,后背全部暴露。男人在踏水车的辰光也只系块布,前头挡一下意思意思,屁股朝外无人要看。
进了公园,小伙伴们直扑狮山、虎山、猴山、熊园、象园等,人与动物只隔了一条一米多高的水泥围墙或一条浅浅窄窄的“护城河”,森林、荒原的气息时而潜沉,时而涌动。猛兽们毛色发亮,目光如炬,看来伙食不错,低音炮一声吼叫,乱云飞渡,地动山摇。互相打量,心律加速,似乎不大真实,只好自我安慰:它们是跑不出来的!
旁边立着科普牌子,告诉游客它们从哪里来,习性如何,是否危害人和农作物。我们还知道了小熊猫与大熊猫不是同门兄弟,孟加拉虎与东北虎不是一家亲,长颈鹿也会得高血压,失去天空的老鹰无精打采,游客们动作夸张地催促孔雀开屏。
很长时间以来,人们总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飞禽走兽任由我们生杀予夺,这种观点自然影响到游园文化。友善一点的,会从口粮中省下半只面包,投喂猴子和狗熊。恶作剧者如小黑皮,平时经常在课堂里惹得女生哭鼻子,此番进得公园,机会来了。他将粉笔头包在糖纸头里抛过去,老猴子阅尽沧桑,世事洞明,剥开一看不能吃,就冲着他龇牙咧嘴。小黑皮又掏出一颗糖丢过去,小猴子眼明手快抢了去,逃到山顶剥开来吃,很快哇哇大叫,拍打自己嘴巴,俯冲下来在地上跳个不停。原来小黑皮将一团辣伙酱夹进面团里,我们笑得前俯后仰,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动物的痛苦之上。
小黑皮还去逗引大猩猩,大猩猩老僧入定,懒得搭理,他就折了一根树枝去捅小猩猩,猩猩妈妈一声怒吼猛扑过来,抓住铁丝网一阵乱摇。小黑皮后退不及,摔了个四脚朝天。公园管理员闻讯赶来,一把将他拎起,狠狠训斥,游园群众也围上来谴责,我们只好面红耳赤地撤退,去会一会大笨熊喽。
还有一次,我们骑自行车去西郊公园,进入大象王国,另一个同学高举一根香蕉逗引大象,等一头大耳朵公象伸长鼻子过来,他却跑开了。大象就从护城河里吸了一鼻子水,“噗”地一下给他洗了把淋浴。大妈游客拍手叫好:活该!
一大圈兜下来,肚子饿了,我们选择一处草地坐下,拿出面包、香肠、草莓酱、鲜桔水等,讲究的女生还带了榨菜,切细丝,浇麻油,男生用两根手指从玻璃瓶里夹出,嘴里一叼,味道极好。
所谓野餐只有这么一次,后来再去,心心念念要吃盖浇饭,这也是西郊公园的核心吸引力。大食堂相当宽敞,还有一圈玻璃天棚,阳光照得我们眼花。午饭尚未开卖,已经人声鼎沸。买了票,取饭环节差点失控,素浇一角五分,荤浇两角五分。荤浇是孤零零一块红烧大排,不大送饭,还是素浇实惠,白菜加粉丝,运气好的还能吃到素肠、烤麸,勾了薄芡,油汪汪地将米饭罩住,一个个摇头晃脑吃个精光。
没有去过西郊公园,人生不完整;没有吃过盖浇饭,游园不完整。五十岁以上的上海人都懂的。
走出公园大门,回首一瞥,被一种莫名的感情充塞胸膛,恰少年同学,风华正茂,革命友谊进一步加深,也觉得比没来过西郊公园的同学要成熟多多。
工作以后与女朋友去过三四次。坐公交到静安寺再换车,排队时间太长,我们就选择骑自行车,让春风吹拂青春的脸。进园后与动物打个照面,更多时间安放在草坪,打羽毛球,背英语单词,谈谈小说构思。今天的小青年谈恋爱,大概不会把动物园作为首选目标吧。
有一次,看到铁丝笼里关着一头狮虎兽,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跟我背英文短句时一样苦恼。这个怪物有着狮子的脑袋,老虎的躯干,条纹稍浅,体格健硕。我从说明牌上得知,它是狮子和老虎交配的产物,属于科研成果。
中国农村有骡子,身强力壮,是农民的好帮手,但与狮虎兽一样,不伦之恋导致终身不育。
女朋友表示困惑:狮虎兽是否知道,来到这个世界注定是没有后代的?
我不知道狮虎兽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另一只笼子里的正宗雄狮,整天与异类为邻又是何种感受。就在此时,狮虎兽停下脚步,坐下与我们对视,眼角挂着又黄又稠的粘液,眼睛里似乎蓄着无尽的忧伤。而此刻身边的游客都走光了,我怕崂山道士附体,让它穿网而出。很多年以后,在苏北某县城郊外的庄稼地里,看到一座明代遗留的镇墓兽,似狮非狮,似狗非狗,风化剥蚀,苔藓斑斑。一道白光随风掠过,眼前的石刻仿佛在动,它不就是曾经相识的狮虎兽吗?
离开猛兽区,我们走在湖边,谁也不说话。直到我看到了一只装满小鱼的箩筐,青紫色表皮泛着银光的小鱼就是小菜场里常见的青鲇鱼,湖面上有十几只鹈鹕在游弋,漫不经心的样子。这种大型水鸟披着雪白的羽毛,有一把钳子似的嘴巴,下面的喉囊就像魔术师的口袋,眼珠子滚圆,眼圈微红,闪闪发亮,有滑稽相,游姿保持着起码的优雅。在漫画里,它被描绘成一个贪婪的掠食者,而在西方话语中居然代表着虔诚与奉献,真不明白老外是怎么想的。
我拿起一条小鱼扔过去,一只鹈鹕精准地叼住并一口吞下。我又投喂了几条,远近高低各不同,都被完美接受,一点也不输棒球场上的天才接球手。湖面上激起阵阵涟漪,湖边水杉的倒影也被扭曲。鹈鹕们高傲地向我游来索鱼,一派绅士风度,但在我向前一步时又扇形散开。
女朋友说:“饲养员给它们喂食是有规定时间的,你不要越俎代庖了。再说……”“再说什么?”“你是慷国家之慨,行个人之乐。”“这筐鱼本来就是给鹈鹕吃的,我等于在义务劳动呀。”“你是为了享受支配动物、捉弄动物的乐趣。”“你这个人就爱上纲上线……”
真是扫兴。我们告别鹈鹕,来到草地上。我细嗅着指尖怎么也擦不干净的鱼腥气,她幸灾乐祸地笑了……那天如何骑车回家,早已化作一片模糊图像。此后一见鹈鹕漫画,脑海中就会浮现它们优雅的泳姿。
过了十几年,我以记者身份到动物园参加一个会议,内容我全忘了,只记得会后一帮记者嘻嘻哈哈来到猩猩馆,探望一只受宠的小猩猩。据保育员介绍,雌猩猩因为难产而死,她就成了小猩猩的妈妈。才几个月大的小猩猩被她从暖房里牵出来,就像母亲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去草地上玩耍。阳光灿烂,惠风和畅,小猩猩毛绒绒的轮廓线被镶了一圈金边,这一幕应该配上节奏舒缓的音乐。记者们得到的福利是允许与小猩猩合影,女孩子还可用奶瓶喂它。轮到我坐在花坛边沿,家里从来不养宠物,当小猩猩用手臂吊在我脖子上时,确实有点紧张。在大家的起哄声中,我从小家伙的眼神里看到了纯真无邪的信赖,足以软化铁石心肠。
从此,我爱看《动物世界》了,《帝企鹅日记》和《鸟的迁徒》也看了好几遍。
动物园是大型城市的必要配置,其意义应该超出公共花园的单纯涵义。从史料中得知,中国有动物园要比西方国家晚,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夏天,北京建起了万牲园,据说也是端方、戴鸿慈、徐世昌等五大臣出国考察西方宪政的额外收获。但他们绝对想不到,睡狮初醒,新时代呼啸而至。差不多同时,沪上私家花园开始蓄养动物并展览。1931年上海有了市立动物园,展览狮、虎、熊、狼等,地址在文庙路,这处地方曾经叫“芹圃”,与文庙隔街相望。诗诵雅乐与鹤鸣虎啸的交织,也是一段对照记。淞沪抗战爆发后,一部分动物被迁至顾家花园(今复兴公园)。
动物园的建设开启了一个新时尚,势必影响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开阔了青少年的眼界。动物园不仅是一个自然科学的大课堂,更重要的是启发游客与动物共生、共存、共荣,在友好和谐的环境中彼此打量,相互照拂,使我们整个社会从容而自信地走向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高度文明。
从某种角度来说,人与动物的关系也是人际关系的镜像。如果我们能摈弃“人是万物主宰”“动物生而为我使役”的陈旧观念,那么,动物会告诉我们很多。
花开花落,岁月如梭,鬓发斑白的我很想再走一次西郊公园,将少年的豪情细细捡拾,哪怕气喘吁吁,汗流满面。致青春,致盖浇饭,致动物界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