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一座“因铜而生”的小城,一座“因铜而死”的小城。这篇文章讲述的是关于东川的故事。
说起东川,你也许会对红土地的色彩依叠印象深刻,也许每年都在期待着去参与一场泥石流越野赛......随着这些标签的兴起,你也许都快忘了,这个地方的根和魂,是铜矿。
时代更迭,每个地方都有属于自己的消失和重建。消失的东川是那个因铜矿而繁华的东川,重建的东川虽有工业旅游兴起的苗头,却依然摆脱不了一代“天南铜都”繁华落幕后留下的伤痕。
曲折蜿蜒的矿山公路,老旧的苏联式建筑,研究所遗址,选矿厂遗址,竖井遗址......到处都是遗址,这些遗址一直在讲述着它们最后的一瞬间:数万人热闹喧腾的山谷,一夜之间就无影无踪……
落雪、因民、汤丹、滥泥坪、石将军、白锡腊、新塘......如果你有幸去过这些地方,你能看到时间都在这里停止了,你能在这里参观到30年前的时间景象,它们就像一个个“时空站”。
而东川就是一个“时间博物馆”,每一处遗址,每一个失落在30年前的小镇,就是东川千百年来的时间伤痕。
本文的作者楝杙与摄影师张彧,都是东川人。当人们逐渐被快速消费所吞噬,愈发的去关注发展的速度和力度的时候,我们庆幸还有这样一个人,用最细微,最亲近的镜头和文字,记录下属于东川最真实的脉搏。
现在的东川,更像是一个遗落的乐园。繁华落幕不过一瞬,它破旧,它荒凉,但每个棱角映照的都是那个时代最辉煌的瞬间。
文/楝杙 摄影/张彧
东川蒋家沟泥石流1号监测站
东川蒋家沟泥石流1号监测站,几十年前,它在离河床十几米高的山坡上,如今它歪斜在河床上
【引子】东巍牯牛,五色红土,朱甍古铜,华梦沉川!
尘封了千年历史,所有的辉煌、欲望、欢乐、心酸、生死、聚散……都印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他是为那个时代付出了所有,却拖着残破身躯的一片土地。
这里积累着千年的铜矿采冶历史,随着铜矿资源的枯竭,随着生产工艺的转换,半个世纪来中国现代工业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腾飞梦,都已化作最后一层尘埃,凝固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山坡、每一栋房屋……这便让他有了滇东北最为苍凉壮阔的风光,当晚霞从西边照耀这些山坡时,铜色之中,每一个破败不堪的角落,都透露着历史的沧桑和久违的繁华。
乌蒙山脉及主峰牯牛寨
沟壑纵横的小江河谷沿岸
坐落在群山之中,山梁上的现代小镇杉木乡
金沙江边,坐在岩石上彷徨的人
舍块乡坐落在崖壁上的村庄,图中可以看到山坡的坡度多为40~50°
【背景】“天南铜都”这个有着霸气名字的地方位于云南省的东北部,1954年由昭通专区的会泽,巧家的汤丹、落雪等地改设东川矿区;1958年撤东川矿区设东川市;1998年12月撤销地级东川市,设昆明市东川区……东川拥有3200多年的铜冶文化历史,最早发现铜矿据说是因为马帮常年走过,被马踩过后山体上露出了金色的铜矿。史料记载:东川采冶铜的历史可以上溯至云南青铜文化早期的商代和春秋战国时期;两汉的繁盛,铸就了铜洗的光彩和白铜的盛明;明清进入鼎盛,“乾隆元年至五年,年产铜500—750多万斤,除供给京师铸钱的铜料外,还供各省采买(专供各省来云南采买去自铸的,称作“采买”)。乾隆四十三年(公元1778年),年产定额铜为316.572万斤,专供京局。整个清乾隆年间,东川铜产量约为全省的75%,而当时云南铜矿产量占全国的82%。”清乾隆3年,公元1738年,清王朝停止铜进口,改由国内自己生产供应,东川铜矿由原当地人开采,官家抽税,改归官办,将所有产粗铜运京师铸币。东川铜成为大清的金融根基。《清史稿卷一二四食货志钱法》记载,“乾隆52年,公元1787年,东川建矿庙,为表彰东川铜矿对国家的贡献,乾隆58年8月,乾隆皇帝为东川矿神庙亲笔题写、赐予‘灵裕九圜’之匾额。” 东川府志记载,清乾隆年间,“从前大厂(矿丁)率七八万人,小厂亦万余人,合计通省厂丁,无虑数百万人,皆各省穷民来厂谋食。”可以推算出,当时东川吃铜饭的人已达百万。
过世多年的著名画家、雕塑家钟森先生的作品《铜山魂》雕塑,矗立在东川和平广场上,这是铜都的象征
《铜山魂》雕塑
【见证】新中国成立后,东川铜矿被列入重点建设项目,随即便是声势浩大而又艰苦卓绝的基本建设和“万人探矿”,矿田即汤丹、落雪、因民、滥泥坪、石将军、白锡腊、新塘等大小铜矿床组成。
1952年,成立东川矿务局,矿务局办公地设在汤丹。我的外公外婆和这里大多数人一样,支援建设,来自远方,我的爷爷奶奶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农民,他们都聚首在这片高寒而荒凉的土地上,为国家建设输铜。
金沙江峡谷的悬壁公路
俯视层层叠叠若隐若现的矿山公路
落雪经常因大雪封闭的矿山公路
泥沙淤积的金沙江滩,以及在沙滩上的人们
堪比西藏天路72拐的,普渡河大峡谷的悬壁矿山公路
矿山公路
如今仍在使用,经过修缮的矿山公路
因交通事故损毁的汽车的残骸
汽车残骸
【小Z的记忆】我出生在这个叫汤丹的小镇上,儿时的记忆它很大,分别建在两块坡地上,一个叫大平地、一个叫菜园子,在这里最有地位的地方是东川矿务局,围绕着这个中央级单位建成的有中小学校、医院、银行、商业部门等等,几万人都是一个单位的,他们都工作生活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
从出生开始,山间轰隆隆的炮声、矿渣沿山箐滚落时的震颤、贝拉斯(前苏联出产的大型工程车)发出的巨大的轰鸣,沿山脊一直往下的高山索道,还有山沟里流淌的一定是带化学品味道的水,后来听长辈们说那叫硝水……满目疮痍,这是我后来学会的形容词,因为儿时的我以为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满世界都是巨大的机器和它们发出的轰隆声,满世界的孩子都可以在路边捡拾到遗漏的螺丝或者火花塞,然后把它们做成陀螺,用马达线抽打,使其旋转……
长辈们对他们的工人身份感到很自豪,总结下来,他们的自豪来自两个方面,首先是来自精神上,工人老大哥的称号使他们感到了鼓舞;另一方面是经济上的,一个工人的工资加上福利可以成为一家人的保障;在中央级单位的庇护下,工人们吃、穿、住、行、医……任何一个方面都有国家保障。
在岩石中开凿的矿山运输公路
【小Y的记忆】我出生在这个叫新村的地方,我的父母都没有再走祖辈的路,而是读书分别考上了大专和中专,在当时的条件下,也算高材生了,他们共同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伴着高音喇叭里轻快的民谣,我们一波“工、农、知识分子子弟”,长成了一群具有破坏力的大孩子,我们的活动范围不再局限于小镇的街巷里了,在日本人留下的废弃研究所里瞎转悠,在机修厂里寻找可以制作道具的钢片,或者将蜥蜴一类的软体动物放进女同学的文具盒中…这个老工业区是我们的帝国,它单调且丰富、冷漠且狂热、封闭且开放……
半个多世纪前,父亲还是8、9岁的孩子,每逢冬季的赶集日,凌晨3、4点就出发,穿上破烂的小棉袄,和爷爷一同背着竹篓,把在山下农村里种的白菜养的土鸡,徒步背上落雪去卖。要知道在落雪那样高寒贫瘠的山区,只能种土豆和苦荞这些粗粮,冬季的蔬菜和土鸡是比较珍贵的食物了。爷爷和父亲徒步几十公里,穿过天寒地冻的无人区,到达山顶的落雪矿区已是中午,翻过一个个高耸的山头,远远就能看见矗立在二百二山顶的竖井和周边的巨大建筑,上面赫然写着八个大字“头顶青天,脚踏云海”,当地人都称那里为“大井架”。 在落雪卖了东西已是下午,返回山下的家里,已经是夜里。就这样,一直持续到矿务局破产,矿山上再没有往日的繁华……在现在我们的认知里,徒步几十公里到那样高寒的地方,就为了那几毛钱的菜钱,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肯定是疯了!但在那样的年代,生活就是如此艰辛,相比矿山上矿洞里用生命换取“美好生活”的工人们,可能要好些吧!
落雪选矿厂遗址
落雪矿“包子铺”生活区,如今已是一片废墟
【小L的记忆】如果说人的记忆从3岁开始,那么从我有记忆一直到12岁一直都是关于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名叫落雪,一个很美的名字。
但是它的气候却不是那么让人舒坦,按照现在的说法,这是一个高海拔常年积雪的高寒地区,这里不适合农作物生长,唯一能种植的东西就是土豆……落雪的记忆似乎清晰也很模糊,现在地图上似乎已经找不到那些地方了。在落雪,最熟悉的几个地方:老来红、卷草沟、二百二、三江口、包子铺,我所在的小学当时叫“老来红小学”,应该算是当地教学水平最高的一所学校了。当时上学最近的同学大概走1公里左右,最远的同学估计要走5-6公里才能到学校,我家属于折中一点,大概2-3公里,每天我们都要走4趟,因为午饭学校里没得吃,必须要回家,所以当时基本上要么在上学要么在上学的路上。那个时候家长没有现在那么觉得孩子娇弱,所以所有的上下学都是我们自己搞定,天寒地冻天都没亮就开始出发去上学了,实在黑不敢走怎么办?那就路上约离家近的小伙伴一起。冬天雪可以淹没我们的大腿根,路上结冰不敢走,一路坐着往下滑,裤子湿了那只能坐在教室瑟瑟发抖,所以每个冬季都有很多人生病。那个时候我们的老师真的非常好,经常背着生病的孩子去医院,我们手生了冻疮她各种找药膏给我们治疗,记忆里小学的班主任犹如母亲般温暖。
那个时候最喜欢过年,因为可以看到烟花,燃放的烟花可以在空中绽放出绚烂的花朵,每当这时爸爸就会摸着我的头缓缓的说到:丫头啊,一定要好好读书,你看,我这一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苦啊……
苦?什么是苦呢?那时我不太清楚,长大一点才知道,原来爸爸的工作就是井下打眼,直到现在我还不清楚他的工作正确的叫法。听爸爸描述,就是拿电钻之类的在井下的墙壁上打洞,大部分人都是半身陷在冰水里,然后各种粉尘,每次老爸下班回来完全看不到他的五官,因为全身上下都是黑的,讲话时只看到牙齿,和眼白在移动……
泥石流冲积扇上被流水再次侵蚀的巨大沟壑
【彷徨】2001年,新华社一则关于东川矿务局破产拍卖的新闻中这样描述。“东川矿务局成立于1952年12月,1960年建成投产,到1999年累计生产精矿含铜46万吨,含银153吨,为我国有色金属的发展和经济建设作出了重大贡献。”
下岗,打破了所有工人的铁饭碗梦!我们几个平行空间里的孩子,几乎在同一个时间,跟随父母,搬到了一个叫新村的地方,从此,关于矿山,记忆只是零星的片段了……在日新月异,一切都要为发展让路的今天,人们总是说,一个地方必须留下一些记忆,这些记忆的符号就是建筑。而我也早已习惯了不断变化的城市,还有城市里不断升级的消费。在回到汤丹、落雪这些矿区之前,我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只有阔别多年后的,几乎忘却的,模糊的怀恋。
某研究所遗址
某研究所遗址
某研究所遗址
【废墟】沿着一路各种U型弯驱车而上,坡陡弯急,但路还算宽,柏油的,偶尔有被大车压坏的坑洞……汤丹往山上走2公里左右,一个叫“老明槽”(本名即为露天开采之意)的地方便是汤丹最早的矿场。
“先在山上堵上一摊水,在山坡上堆木材烧,然后将山上的水放下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使山体崩塌,获得铜矿。”这种开采方式一直持续到民国时期,其间历经兴衰。站在老明槽前,曾经留下的矿洞依然留在那里,而今这里依然是矿场,却再没有昔日的熙熙攘攘,而开采声似乎仍在呻吟着,似乎随时就可能永远安静。
汤丹某单位遗址
走在汤丹丝毫没有变化的街道上、小巷里,恍若隔世,就像是三十年前的某个晚上睡着后,睁开眼睛发现整个小镇人去楼空,只留下一栋栋老旧的苏联式建筑和褪色的宣传标语,残破的高音喇叭垂挂在树上,像是上了吊,不再尖叫。
“人都走了,几万人,好像一夜之间就走空了。”老人并不知道我曾经生活在这里,他一再强调这里曾经的辉煌,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的年代里,住着中国最顶级的铜矿专家、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教师,而随着矿务局破产,这里的辉煌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多少人是流着眼泪离开这里的。
上图为当时很不错的“酒店”
继续沿着山路驱车而上,大约40公里吧,到了一个岔口,我清晰的记得,这个地方叫零公里,从这个岔口再往上几公里,便能看到曾经整个矿山的地标:在海拔三千三的落雪,一个叫二百二的地方,曾经伫立着这片矿区最为耀眼的竖井!之所以说耀眼,是因为在数十公里外的山头,依旧清晰可见!我们继续驱车爬升,穿过一片废弃的选厂,“头顶青天,脚踏云海”的“大井架”,如今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洞口……
落雪二百二“大井架”遗址,如今这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竖井洞口
曾经的大井架原貌,资料图,来自网络
夜了,返回汤丹,在一家餐馆里,看着月亮悬挂在空置的矿务局办公大楼上,曾经熙熙攘攘的灯光球场被压在黑沉沉的夜幕之下。“为矿山我们付出了一生,到快死了却不知道该去哪里。”还是那个老人,月光下,老人脸上的皱纹泛着光泽,剧烈的咳嗽不时划破寂静的夜晚。不久他也会离开这里,因为朝夕相处的朋友、邻居们都已经离开。
无人踏足结了巨大蛛网的某单位遗址
专家楼里古树参天,荒草丛生,水泥砌成的喷泉已经不会再涌出水柱。这栋老式的苏联建筑是东川最早建成的房屋之一,这里曾经居住了几十名来自前苏联、东德、捷克斯洛伐克的专家,他们就是在这里为东川规划了一幅蓝图,并将数万人投放在这幅蓝图当中,让他们在工作中寻找人生的价值,让他们在生活里不断发酵出欢乐、悲伤、奋进、彷徨……
上图为斑驳的路牌
星空下的《铜山魂》雕塑,矗立在东川和平广场上,记载着不同时代的冶铜风貌
小江河谷大白泥沟,东川泥石流汽车越野拉力赛的发车点
【终曲】你可能知道梅里的日照金山有多么光辉灿烂,你可能知道纳木错的星空有多么神奇迷人,你可能知道洱海的日出有多么的恬静安逸,你可能知道如何陶醉在丽江小资的夜幕里……但如果你想看这些,你最好别去东川,因为它会让你失望。他破旧、荒凉、到处能看到泥石流的踪迹……
但如果你愿意换一个角度思考的话,东川是中国现存不多的工业文化遗址,是时代留下在这片大地的一个记号,是我们研究中国工业文明必不可少的素材,是世界泥石流地质博物馆,它还应该是一个极度时尚的地方,无论是建筑,还是这里透露出来的气质,无不散发着一种废土美学的感觉。
这个因铜而生的小城用它漫长而卓绝的铜开采历史,记录着人类文明的脉搏,从青铜时代到新中国成立,东川作为天南铜都,一直是我国最主要的铜产地,他把他最后所有的光辉,奉献给了那个时代,献给了新中国的建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