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湾(黄天骥︱荔枝湾游记)

在我国,如果要游览城市里的河流,最有名的,莫过于南京的秦淮河。那贯穿着六朝金粉之地的小河,夹岸尽是歌楼舞榭,风光旖旎,它历来是文人雅士或诗酒风流,或偎红倚翠的好去处。

而在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广州老西关人最喜欢的娱乐活动,无非是游览荔枝湾。这一湾流水,不在市区中心,却紧靠着城市西部所谓“西关”的外侧,它半属郊区,但也属市区的一部分。和秦淮河不同,荔枝湾的两岸,没有什么亭台楼阁,两侧河岸,夹岸婆娑的,却是一排排绿树。其间或有两三处用稻草搭成的“茅寮”,里面没有人居住,一般只堆放着一些农具。整条小河,没有灯红酒绿的氛围,却在扰扰攘攘的市声中添了几分野趣。

荔枝湾曾一度“消失”,现在虽然“揭盖复涌”,风采也不同当年。而当年,荔枝湾却是正儿八经通向珠江的一条支流。它的河面,时宽时窄。最宽处,约有三十多米。两岸的树,种的多是荔枝树,附近的农民,家家也种有荔枝树。这条小河,从码头流向珠江,越往下游,水面越阔。而在中游附近,河的走势又拐了一个弯。所以,这条小河,人们便称它为“荔枝湾”。

当年的广州人,如果说要“游河”(粤语读作“游可”),多半是指到荔枝湾划艇游玩。家住老西关的人,若到荔枝湾,必从多宝路进入。走到路的尾段,向左看,是昌华大街,这是一条比较宁静优雅的巷子,据说这一带曾经是南汉王朝的宫院,名为“昌华苑”。每年在荔枝成熟的时刻,南汉王室,就在这里摆设“红云宴”。南汉灭亡后,这里虽已不是皇家的地盘,逐渐演变为居民区,但居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我们一群小孩子,也一般不会进去玩耍。因为,如果在富户的花园里,猛然扑出一两条大狗,让我们抱头鼠窜,那很不划算!

我们要到荔枝湾去,多半从西关的多宝路进入。这条马路的末端,便是“柔济医院”,即现在的广州市第三人民医院。那时候,广州西关只有两所西医医院,一是在华贵路和龙津路交界处的“黎铎医院”,另一所,就是规模更大的“柔济医院”。我们除了看病,也一般不敢跑进去乱逛。而且,我们都知道,柔济医院有一位极受人们尊敬的梁毅文医生。梁医生原属“西关小姐”,留美学医,回国后从事妇产科的医疗工作。她终身不嫁,却不知接生过多少孩子,为多少妇女解除疾病的痛苦。老广州人,提起梁医生,都会肃然起敬。我们走过“柔济医院”的门口,一般都会加快脚步。这是不习惯它散发出有消毒水味的医院气息,更重要的是,越过了医院,就可以看到荔枝湾的小码头了。

荔枝湾的码头,低于多宝路的路面,要蹬下几级石阶,才可以走到荔枝湾的岸边。在岸边的小码头上,一般停泊着两类的船只。

第一类是“花艇”,老广州人简称它为“艇仔”,专供游客们在荔枝湾上乘坐游览。靠着码头的这类小艇,一般有七八艘之多,显得颇为拥挤。这种小艇,前边的甲板上,会站着一位身材健美容貌端正的青年女性,她们光着脚,脚趾张开,稳稳地站在花艇前端的甲板上。她们往往一手持篙,一手摇摇摆摆,花枝招展地给岸上的游客打招呼,高声喊着“过海啦?”“游河过来呀!”之类。那一群女性叽叽喳喳的召唤,会让游客们左顾右盼,不知挑选哪一艘乘坐为好?这时候,有些女船家便不客气了,她们会直接跑过来拉着游客的手,登上了她的船。而只要你心一软,跨进船舱,和你在一起准备游河的亲戚朋友,也只好跟着“入瓮”。

进入船舱,便会看到舱内摆放着一张小方桌,上面铺上桌布,搁着茶杯茶壶之类的用具。船舱的两旁,挨着艇边,则搁着木板,就像是左右两边的座位,每边可坐两三人不等。在船篷外面,又挂着五颜六色一排一排的璎珞,当船身摇动,璎珞也款款地摇晃,显得婀娜多姿。在后舱,还有负责摇橹的中老年妇女。

当游客在船舱里坐稳,站在前面甲板的女性,用船篙向河里一撑,花艇登时离开了岸边。这时候,她又把竹篙抡到右边,斜刺里再一撑,花艇便到了小河的中央。然后,后舱的妇女,摇动船橹,花艇便慢慢悠悠地向前出发了。当然,在荔枝湾里,花艇不少,来来往往,有从迎面驶过来的,有从后面追上来的。那站在前甲板的女艇家,便以竹篙东指西点,指挥若定。那扭摆的腰肢的动作,婀娜多姿的背影,也会让一些坐在船舱里的好色之徒,垂涎三尺。

在荔枝湾河面较为宽阔的地方,会有专门叫卖“艇仔粥”的小艇。有时候,这卖粥的小艇,会停泊下来,等待顾客;有时候,它会慢慢摇到花艇的旁边,招揽生意。这种乌篷艇,摇船的多是年轻的姑娘,她们站在没有船篷的后舱里,手扶双桨,一俯一仰地拨动;一面又清脆地呼喊“艇仔粥!鱼生粥!”这声音像唱歌一样,好听得很。而在船头的甲板上,则安放着粥锅,炉火红红。蹲着准备烹调粥品的,却多半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当有顾客招手,姑娘便把船摇了过去,掌锅的妇女,也当着顾客的面烹饪粥品。老实说,艇仔粥的制作,也很简单。首先,那卖粥者把新鲜的鱼片,平放在碗底,再放些姜丝葱粒,然后把正在沸腾的白粥,浇在碗里。碗底的鱼片,登时烫熟,便显得鲜嫩无比。那白粥其实早就以猪骨熬煮过,猪骨头与鲜鱼片的蛋白质,一经融合,便让人齿颊留香。当那姑娘把粥的成品,递了过来,再浇上几颗油炸的花生米,或者几片切成细丝的油条,顾客无不食指大动。于是凉风习习,粥香阵阵,口中鲜美的滋味,让你即使有百般烦恼,都会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时候,花艇上摇船的姑娘,也知趣地停泊在树荫下面,一方面好让顾客舒服地享用;一方面,在花艇上的船家,也可以趁机休息,反正船的租金,是以时间计算的,她们也巴不得顾客吃上大半个钟头。而一些多次来荔枝湾玩耍的游客,也会和年轻的女艇主,互相搭讪,甚至打情骂俏。这种轻佻的行为,人们司空见惯,大都一笑置之。

荔枝湾里的另一种艇,是专供青少年玩耍的赛艇。这种艇,又有两种类型,大一点的,叫“螳尾”(蜻蜓),它头部是尖的,尾部则呈稍宽的方形,由于造型比较平稳,驾驭起来不易倾侧,乘坐时相对安全。小一点的,叫“榄核”,这种船,船头船尾都呈尖形,船腹则是半圆形,活像只有半边的橄榄。由于它吃水较浅,驾驶时比较灵活,当然也比较容易侧翻。因此,胆小而又不太会游泳的青少年,一般会租用“螳尾”,而胆子大并且懂得游泳的,多选用“榄核”。

在广州老西关,到荔枝湾去的中老年游客,多是租赁花艇。三四知己,在艇上一面聊天,一面乘凉。小河两岸的荔枝树,虽然长得不高,但树荫浓密凉爽。“水殿风来暗香满”,当小艇靠着岸边,缓缓前进,树香草香,微微沁入你的心田,让你浑身舒畅。有时候,撑艇的姑娘,会轻声低唱几句“咸水歌”,那“小妹啊咧!”“哥仔啊咧!”亲切而有人情味的歌声,也会让人听来欲醉。不过,我们这些小孩子却不太喜欢乘坐花艇,觉得它走得慢慢吞吞,没有意思,若跟着大人们坐花艇游逛,也就只好把手臂伸出艇外,用手掌泼弄水面,无聊地搅动水花。老实说,大家巴不得也像那些没有被大人看管的小朋友那样,自己划着“螳尾”飞奔。

后来,我真有机会和几位小朋友,大家凑了点钱,便跑到荔枝湾去,租了一艘“螳尾”。付过租金后,我的堂兄便坐在艇尾掌舵。所谓掌舵,其实很简单,只需用桨放在右边水下,稍稍用力往下一拨,船头就会转向右边。同理,若想向左转,便向左下方拨水。我年纪较小,一下子便跑到艇的前端,跨着艇头,充当先锋。其他的小朋友,也每人拿起一根船桨,大家说声“一、二、三”!往水里向后一拨,“螳尾”便破浪前进。我坐在小艇前头的尖端部分,往往可以把双脚垂下,让脚掌挑动脚下的河水,踢出浪花,便大呼小叫,自鸣得意。有时,会迎面碰到直奔过来的小艇,我便赶紧缩回双脚,抬起身子,双手使劲扳着对方的船头,往旁用力一推,这就避免了互相碰撞,脱离险境。由于荔枝湾河面,相对比较狭窄,船艇迎面相碰的机会,经常出现,因此,我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眼看四方,耳听八面,容不得有半点马虎。如果迎面扑来的船,人多势众,水流湍急,我们的“螳尾”会被撞翻,大家变成落汤鸡,我便是罪魁祸首。所以,占坐艇头,似乎是威风八面,其实要小心翼翼。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到荔枝湾游玩的机会,也多起来了。在划着小艇的时候,我们也会碰见来玩耍的小朋友。于是,大家会把艇儿挨在一起,像“拍拖”般慢慢前进。有时还一起唱歌,得意洋洋。有时则大呼小叫,互相向对方拨起水花,反正男孩子只穿裤衩,上半身一丝不挂,根本不存在防水的问题。有时,我们也会自动比赛,互相不动声色,忽然彼此奋力划船,于是浪花四溅,“螳尾”往前直冲,得胜者便趾高气扬,失败者则心有不甘。于是始而口角,“炒虾拆蟹”(粤谚:以粗言俗语对骂的意思)甚至举桨互殴。这时候,守护在荔枝湾岸边的巡逻者,便会破口大骂:“你老母!你这班契弟,搞乜鬼?”还会用长长的竹竿,兜头挥将过来,把要打群架的孩子分开。这时候,大家一看势头不对,也纷纷各划各艇,落荒而逃。

若是碰见了邻近的小艇坐着的是一群女孩子,我们这群小伙伴便得意了,有人高声叫喊,引人注目;顽皮的还会有意无意地把船桨挑高,让水花溅进她们的船舱,弄湿了她们的襟裾,她们或惊呼,或娇嗔,泼辣的也会戟指肇事者破口大骂。我们若被激怒了,也会齐声喊着:“死八婆!”然后相率做个鬼脸,奋力划艇,呼啸逃走。这时候,青春的活力,便在荔枝湾头爆发,有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不过,在荔枝湾的河面上,有时也会出现让人心惊胆战的一幕。

我们也都知道,在河水朝着珠江方向扭湾的地方,河面宽阔,水流湍急。在岸上有一座小庙,叫“何仙姑庙”。传说这何仙姑是广东增城人,从年幼开始,便上山修道。谁知家长逼着她谈婚论嫁,她便跳井自杀身亡。后来,她成了仙,和吕洞宾、韩湘子一伙,成为“八仙过海”的蓬莱仙子之一。又传说,增城人用她跳进去的那口井的水,浇灌荔枝树,便有很好的收成。广州的果农,在荔枝湾种植荔枝,自然也建造“何仙姑庙”,祈求她保佑,让荔枝丰收。可是,何仙姑只负责荫庇植物,却不理会动物。何况,“小姑居处本无郎”,谁知道她有没有找个男孩子聊天的兴趣?所以常常听到,有些小伙子,在这附近游玩时会落水被淹,而我,也真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

那一回,正是在荔枝成熟的时候。我和几位小朋友约好,到荔枝湾租小艇玩耍。那天天气较热,我穿着背心,照例坐在“螳尾”的头部。在我后面,伙伴们抡着桨,小艇便在河面上悠悠流动。我一时兴起,便领着大家唱起歌曲,歌声虽然参差不齐,荒腔走板,可是,我们洋洋得意的劲头,也让游人侧目。我们越唱越高兴,在不知不觉间,也把“螳尾”划到“何仙姑庙”的附近。那时,大家都有点累了,便暂停划桨,让小艇随波逐流,终于停泊在“何仙姑庙”对岸的荔枝树下。这时,凉风阵阵,我索性半躺在船头上,两脚垂在艇外,泡在水里,挑弄水花,洋洋自得。

我偶然举目一看,瞧见离小艇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棵荔枝树,树上成熟了的荔枝,有一串正好挂在离我们小艇的上方。我立刻抬起身来,告诉小朋友说:“发现新大陆!”这批顽童一听,岂肯放过机会,都主张把垂在头顶上的荔枝,摘将下来尝新。

于是,我颤巍巍地站在船头上,其它的小朋友,也都在艇上坐好,用船桨轻拨水流,慢慢地前进,好让我和荔枝树更加接近。谁知这挂在树上的荔枝,虽然离我不远,但我个子小,抬起手,依然够不着。我几次双手举起,努力试着接近就在眼前的荔枝,可是总差了一点点。我急了,索性蹲下身,猛然往上一跳。这一跳,那几个荔枝,连枝带叶被摘了下来,我却扑通一声,连人带马,掉进了水里。

那时,我还不懂游泳,这里邻近就是何仙姑庙,水流湍急。我又惊又怕,拼命抬起双手乱抓,想让艇上的小朋友拉着我的手。坐在艇尾的舵手,也把船桨伸了过来,但我怎样也抓不住。那时,在慌乱间,我载沉载浮,想张口喊一声“救命”,谁知反呛了几口河水。在艇上的小朋友,哪里碰见过这样的场面?只一味地手忙脚乱,大家还不熟水性,谁也不敢跳下河中救我。而且,这里水面较宽,时近中午,来往船只也较少,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批顽童,在忙乱些什么?眼看着面临没顶之灾,忽然,我发觉有一根长长的竹竿,伸到了颈前,我便一手紧紧抓住了它,这根“救命稻草”,便把我拖到岸边。我赶紧爬了起来,狼狈不堪地攀到地面上。抬头一瞧,看到拿着竹竿让我捞回小命的,是一名彪形大汉。原来,在荔枝成熟时,附近果农都会派人在荔枝湾一带的河岸上巡逻,以防有人偷摘荔枝,却刚好碰上我这条落水狗!那时,我也不懂得向他道谢,又赶紧逃回到小艇上,小朋友们也赶紧把“螳尾”拨离岸边。回头一看,只见那大汉指着我们大骂;“你老母!(他妈的)你这班衰仔,嫌命长?……”我们不敢细听,头也不回,赶紧溜之大吉。

这次遇险,我便懂得,广州人必须学会游泳。后来长大了,便到荔枝湾和珠江交界处的“西郊泳场”,学习游泳。到1952年考进中山大学后,我便报名参加中大学生游泳队,教练是曾经参加过远东运动会,游泳比赛中获过奖项的石祖培先生。我游的是蛙泳,姿势比较准确,还在比赛中获得较好的成绩。在游泳队,石老师规定我每天游泳三千公尺,这为后来养成天天游泳的习惯,打下了基础。不过,如果没有在荔枝湾遇险的一幕,我也未必会成为游泳的爱好者,身体也未必比小时候健康,这大概也可称为是“祸兮福所倚”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