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大酒店(上海大户室兴衰史)

宝总用30元一张的价格购买的认购券升值160倍,赢得了进入大户室的门票,随即上演“开挂人生”。另一群大户组成的联合舰队“麒麟会”,也在宝总即将被平仓的最后一刻果断出手自救,最终让强慕杰半场开香槟的行为成为了笑柄。

1月9日《繁花》迎来大结局,剧中的股票——这个最具时代特征的产物,让观众穿越回30年前,而伴随股票一同出现的大户室,同样令人记忆深刻。

从最初一个包间、一台电脑,到顶峰时超过300人在同一个VIP室,再到如今成为老股民的怀旧打卡地……作为时代产物的大户室也随着时代车轮的滚滚前进而名存实亡。

大户室的兴起

上海万国证券公司于1988年7月18日正式成立,这是上海第一家实行股份制的证券公司,首个大户室也是在那里建成的。

一般来说,“首个”“第一人”都十分引人注目,但大户室第一人李建和却十分神秘,江湖上流传着他的诸多传说,却鲜有人知晓这位超级大户的底细。

日前,青年报·青春上海记者联系到了上海第一位大户室入驻者李建和,聆听这位现实版宝总的传奇经历。

1956年出生的李建和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1984年,他辞掉了针织品采购供应站的铁饭碗,下海到广东做玩具生意,一时间轰动全厂。80后的儿时回忆——变形金刚、花仙子电视剧及衍生周边都是他一手引进国内的。

1992年,看到浦东大开发,李建和揣着经商赚得的数百万元现金返沪,邂逅了老同事、万国交易部经理龚东海。

“你有那么多现钞,怎么没想到炒股呢?”

“我是369拿现钞,为何要炒股?”

一番杯盏觥筹后,龚东海向他解释个中门道,李建和便起了冲进股市的念头。

彼时的“老八股”十分紧俏,买到就是赚到。想要买股却没人抛售,心里焦急的李建和时常到位于百乐门大酒店6楼的万国总部,熟门熟路地找到工作人员询问:“有无筹码抛出来?”“你别老杵着,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给你搞个休息室,你喝喝茶,定定心等我们消息。”对方不耐烦地说。

作为上海首家证券公司,它的一举一动都是风向标。当万国其他几个营业部和其他券商来询问,这个房间是干嘛的?里面的人是谁?工作人员随口说了句:“这是大户室。”结果,大户室迅速在各大券商流行起来。

大户室刚建成的一两个星期,由李建和一人使用。几张沙发、几台电脑,环境非常惬意。他时常邀请朋友来坐坐。

1992年的上海股票认购证

和宝总一样,这位大户真正成为超级大户还是靠的认购证。起初,30元一张的认购证无人问津。

李建和告诉记者,当时坊间传闻,认购证的中奖率只有1~2%,如果买不到股票,30元就打了水漂。这让很多月薪只有几十元的工薪族望而却步。

当时,万国承销了一部分认购证,动员大家买。李建和抱着帮朋友忙的心态,认购了10万元,正是这样的无心之举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谁也没想到,后来认购证最高炒到了一万多元一张。从10万元到数千万元,只花了短短一年时间。

1994年,李建和关掉了玩具厂,不再做实业,而是专心做起了投资。“那个时候真的有‘钱是大风刮来’的感觉。我下海8年,四处‘跑单帮’,才赚到四五百万元。做投资以后,账户上一下多出几千万元,有点不敢置信。”李建和说。

起初,大户室分外热闹,大户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行情,但李建和并没有在那里待多久。他回忆说,后来随着电话委托、电脑交易的兴起,他去大户室的次数越来越少。从1998年开始,基本就在家买股票。后来,他索性租了办公室,以机构的名义专职做投资。

“要用一级市场资产重组的思路做二级市场。”曾就职于万国证券、后来去了联合证券投资银行部的马宏,一句话点醒了他,李建和开始进军上市公司投资重组。

1994年开始,李建和就开始从事产业整合。山东有个类似上海第一百货的省级商业龙头企业,产品比较落后,下属的供销社也面临改制。李建和得悉后,建议他们将百货大楼里一万多件产品全部拍照,又为供销社买了多台电脑,将产品照片拷贝上去。那个年代,他就有了超前的互联网思维。

“当时,用产业整合的手法,我在资本市场非常顺利。最火的时候,只要有传闻我的公司到哪家公司做调研,这家公司的股票就会涨。”《繁花》里,宝总曾提到巴菲特。但李建和认为,他的做法有别于巴菲特,“巴菲特是看好某些股票,是摘果子,我是种果子”。

然而,花无百日红,就像《繁花》里爷叔说的那样,人不会一直走上坡路。1998年开始,李建和转型投资高科技项目,他曾投资中国第一家MP3公司,2000多万元血本无归。1999年年初,他又耗资3个多亿,投了一家生命科学基因技术企业,然而距离出成果遥遥无期。

今年已经68岁的李建和宝刀未老,还在尝试新兴创业项目。谈及当年当大户的这些经历,他表示,没有后悔。“我非常感恩。没有股市,我最多只是一个小生意人。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我只是时代里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

大户室的巅峰

万国黄浦营业部(简称黄万国)是万国证券公司的重要“窗口”,曾被誉为测量中国股票市场人气高低的“晴雨表”。巅峰时期,黄万国一年半的交易量,占中国整个证券市场交易量的50%以上。黄万国先后出过几十位经理、证券公司总裁、证券公司董事长等,堪称证券界的“黄埔军校”。

原万国董事交易总监、黄浦营业部经理、君安董事副总裁、国泰君安总经济师、国君投资公司总裁、国联安督察长、创造中国证券10个全国第一的谢荣兴是证券行业的老法师。谈及当年的大户室,他来了兴致。

当时担任万国计财部经理一职的谢荣兴,有一次路过工人文化宫,看到那里在招租,年租金是40万元,财务出身的他讨价还价以35万元的价格拿下。1990年6月,他成为黄万国的首任经理。

颇有远见的谢荣兴“吃起了螃蟹”,在全国率先开辟异地买卖深圳股票业务,1991年5月16日,黄万国用一根“传真线”反手抄底深圳,成为了引领深市的风向标。

“那时候,我们交易部人山人海。你能想象吗?一个股民周一来递委托单,但交易只能排到5天后。每天开市的景象堪称疯狂,股民们从卷帘门底下钻进来,鱼贯而入。‘闹猛’程度远超《股疯》《繁花》里的场面。”谢荣兴兴奋地回忆。

谢荣兴

从那时起,谢荣兴将自己办公室里的会客室改为VIP室。后来,他索性设置两处大户室——一处位于此前租下的工人文化宫仓库;一处位于文化宫6楼的饭店,饭店中午和晚上对外营业,交易时间则用作大户室。

说是大户室,场地装修却颇为简陋,唯有看行情的电视、椅子、以及专门的报单员等配备齐全,在当时普遍月收入只有几十、上百元的年代,大户室的门票收费高达800元/人/月。

“最火爆的时候,每个月光大户室的收入就超过35万元,可以抵得上一年的租金。最多的时候有300多名大户在那里谈股票、讨论行情,分外闹猛。”谢荣兴回忆说,

在黄万国的那些大户里,暴富故事可真不少。“三只羊”——杨怀定(杨百万)、杨良正、杨卫国名声响亮,也有浙江某民企厂长,听了谢荣兴的建议购买认购证,用10万资金入场,狂赚6000多万元。

随着大户室的名气越来越响,有外地券商到黄浦来开营业部,得知70%的大户都在黄万国后,就到营业部发名片“翘边”,邀请大户们入驻宾馆房间,享受更好的硬件待遇。

2007年10月,沪指到达6000点行情前几年,各大营业部人满为患。彼时,人人都以结识一名证券从业人员为荣。有的营业部一天只能开二三十个交易账户,一清早开户号就“秒空”。寻求开户的人群在大门口排起长队。

1991年大学毕业后,来沪在宝山一家工厂工作的王先生是一名老股民,作为千万散户中的一员。他对大户室的印象就是“神秘”。

“这个群体很神秘的。大户室听是听说过,很有派头,但从来没进去过。我们散户可苦了,在散户大厅排队递单子、抢通道。行情瞬息万变。等排到队的时候股价都变了。我们散户往往选择挂单,大户和机构电脑上看得到挂单情况,T+0上下洗盘,散户只能过山车。那个年代的散户没有通道优势。不像现在手机上就可以炒股,所见即所得。最火的时候,营业部大厅里人山人海,和《繁花》里是一模一样的。”王先生回忆。

刚来上海工作时,王先生每个月工资只有百元。他透露,自己也动过买第一批认购证的脑筋,但被30元的高价吓退了。“第一批认购证最开始没人买,甚至下沉到邮局了。我第二批买的时候是2元/张。”

大户室的浮沉

1994年到2024年,某券商营业部总经理魏立(化名)在这个行业待了整整30年。刚进入券商行业时,魏立是营业部的报单员。她印象中,营业部面积不大,只有一间大户室,可容纳五六人。

1995年魏立转岗到另一家营业部时,大户室的数量增加了,一层楼有10间都是大户室,其中有两三间是超大户室,每间大户室可容纳1至4人。

魏立记忆中,大户和散户可谓泾渭分明。大户室有专门的服务人员提供下单服务,散户则是柜台收委托单,按照下单时间排队;散户不管是一开始填写委托单,还是后来通过电话委托,都有时间成本。大户室的电脑屏幕上则能即时看到行情;一般散户在散户大厅里的大屏幕上可以看到三档价位,大户室可以看到五档;大户和散户不在一个区域,大户室走的是员工通道,所以消息不会互通。

魏立还说起当年的趣事。比如,大户们炒股讲究吉利,有的大户专程从浦东赶到徐家汇,就因为认定这个地方是自己的福地。还有的大户在开号时,会指定吉利的数字作为资金账号。大户室管理员会给予大户们一对一的贴心服务,对于大户的特殊需求,也尽量满足。那时,只要达到一定交易量,部分大户室和中户室的客人就能免费领一客盒饭。

大户室的满座率和行情有关,属于真正的“随行就市”。魏立见证过行情最好的时候,早上9点开市前,散户大厅人头攒动、热火朝天,大户室里座无虚席。她同样也见过行情不好时,大户室冷冷清清的景象。

“大户不可能永远是大户。”魏立说,随着市场剧烈波动,很快就有一些大户不够资格了。一开始他们还抱着扳回一局的希望,如果一两年迟迟不见起色,就被清退了。

“早年的新股在哪个城市发行,股民就要背着现金到当地认购,一个账号只能申购1000股。”魏立还说起当年特有的“打新”方式。

当时,火热的股市造就了“全民炒股”的景象。营业部会邀请老百姓眼中的“股神”,到股民学校授课。那时,股市信息匮乏。每逢周末,股民学校里挤满了人。大家像看专家门诊一样排队提问,直截了当地请教专家要买哪只股票。

“以前股评老师会直接说,买进、抛掉。现在只会谨慎地说关注、推荐。随着市场越来越规范,大家的风险和自我保护意识也提高了。”魏立说。

大户室的衰落

1995年,大学毕业刚入行的黄华(化名)曾是一名红马甲交易员。29年过去了,如今,她已经是上海某券商营业部总经理。这些年,亲历股市风云沉浮,黄华也是大户室逐渐消亡的见证者。

早年的股市交易需要报单员将股民和机构的交易信息与红马甲对接,由红马甲执行交易。那时,黄华平均每天需要打1000多笔单子。

1998年开始,上海证券交易所执行指定交易,实行席位无形化,渐渐地不再需要场内交易员这一岗位了。2000年,黄华成为上海交易所兴业证券最后一个退出的红马甲。

交易规则变化后,只需要一台电脑,股民就能买进卖出。通常,散户只能在大厅里抢有限的20多台电脑。这时,大户室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大户室里人手一台电脑。

2005年牛市结束之后,股市交易量锐减。黄华回忆,2006到2008年,因为市场行情和租金成本等原因,公司决定取消散户大厅,之后是中户室,最后是大户室。她所在的营业部地处寸土寸金的徐家汇,顶峰时期营业部面积达到二三千平方米,之后面积一再缩减,到现在只剩八百多平方米了。

时过境迁,黄华言语中的云淡风轻,掩盖不了营业部历史变迁的巨大影响。“多年来,许多散户像上班打卡一样准时到营业部,甚至还有一边捡菜一边关注行情的,这里是他们交友的场所,也是获取资讯的地方。散户大厅清退时甚至惊动了110,中大户室的清退同样不易。交易理念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转变。”

“当时我们给优质客户提供了补偿方案,一是送电脑,二是对愿意回家交易的客户适当降低佣金。”黄华告诉记者,其实,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大户室存在的意义不大了。以前的客户崇尚交流、注重氛围,因为当时获取资讯的渠道不多。现在,大家已经习惯非现场交易了。

2011年转岗前,黄华参与了大户清退的协调工作,其中一位长相斯文的退休女财务让她印象颇深,由于行情不好,这位大户亏损巨大,从高峰时期的交易量百万元,到最后所有账户资金加起来只有三十万元不到。

尽管股票交易是冷冰冰的一串串数字,但开门做生意也讲究人情。黄华透露说,对这位老客户,营业部始终有一份情谊在,不忍清退。一直到最后大批量清退大户,对方才离开。“清退时,我们会统一发通知。是去是留,人人心里有本账。就像这位女大户一样,虽然心中万般不舍,但心知肚明自己不够格了,只能无奈答应。”

某券商营业部曾经的大户室现已成为杂货间

2019年,随着最后一位80多岁高龄大户黯然离开,该交易部大户室宣告终结。这间曾经的大户室,现在作为仓库使用。记者前往实地探访时发现,这间孤零零的大户室里,放了几台台式电脑、办公桌椅、电话等,还堆放了不少杂物。和想象中的大户室相去甚远。

在黄华看来,大户室是时代的产物。2011年,她奉命到上海郊区筹建新的营业部。“郊区营业部租金基本上是徐家汇的三分之一。当地股民的投资理念比市区要落后,筹建之初我们和其他券商一样开设了大户室。但差不多两三年也撤掉了。一方面考虑到成本,另一方面非现场交易的认可度越来越高。原本郊区营业部有十几间大户室,基本上两人一间。后来行情不好,大户室还坐不满。再后来,随着智能手机和App普及,现场交易越来越少。”

黄华后来担任的营业部总经理属于C类信息标准的非现场营业部。她解释说,营业部的级别分成ABC:A类提供现场交易,A类对信息网络的要求很高,如果断网,也可通过卫星接收行情,还设有UPS不间断电源设备,防止断电等引发的严重交易事故;B类可以在散户大厅放机器交易,有摄像头对着机器,很多客户出于隐私考虑不愿意现场操作;C类则没有现场交易的场地。“这些年,基本上新开的都是C类营业厅,窥一斑可知全豹,这意味着现场交易逐渐退市,大户室也就随之一去不复返了。”

德邦证券志丹路营业部副总经理潘志毅也透露,目前所谓的大户室已经名存实亡。“大户室的门槛是一百万元起,一般三四人一间房,最多的时候有20多间。以我们营业部为例,其实疫情前还有人去大户室,那里提供电脑设备,有交流行情的氛围,但去的一般都是60岁以上的老股民。这几年,这批大户也习惯线上交易了,大户室基本都是空关着。”

(原标题为《青年调查|上海大户室兴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