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志杰
曹操曾经写下《步出夏门行》组诗五首,其中《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历史学家、文学史家基本认可,这是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九月,曹操北伐三郡乌桓得胜回师途中,登临碣石有感而作。
但也有异议,组诗第一首《步出夏门行》,蕴含着比较明显的另一种倾向,仔细品味:“东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诗中的曹操不像大获全胜那样兴高采烈,而是心事重重,拿不定主意。据此研究者产生分歧,众说纷纭,碣石究竟在哪里的各种说法相继出炉。仅在河北省就有昌黎说、抚宁说、乐亭说、藁城说、卢龙说,以及北京大兴说、辽宁凌源说,还有山东无棣说。
曹操征伐乌桓相关的地理节点
碣石之说早已有之,《尚书·禹贡》:“岛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河。”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释碣石为“特立之石”,并说“东海有碣石”。唐朝史学家颜师古在为《汉书·武帝纪》注释亦云“碣,碣然特立之貌”,又称“碣石,海边山名也”。
毫无疑问,碣石名噪至今不衰,与曹操《步出夏门行》密不可分。《步出夏门行》又称“陇西行”,组诗五首,或者叫《步出夏门行·外四首》,学者认为并不是曹操“坐家”一气呵成,而是根据行军所见所闻,边走边吟,最后凑成了这组诗。“夏门”是洛阳的一座城门,《步出夏门行》这组诗就应该始于曹操走出夏门之时。
翻阅相关史料,却查不出曹操步出夏门离开洛阳、北伐乌桓的记载。相对比较明确的是,建安十二年二月,曹操“自淳于还邺”。淳于为州国的都城,在今天山东潍坊安丘东北部汶河沿岸,古称淳于城。邺,古称邺城,位于今河北邯郸临漳县境内,春秋战国时期属于齐国,曹操任职冀州牧,曹魏政权经营邺城50多年。有籍可查的是,曹操征战乌桓并非只有建安十二年这一次,如建安十年八月,曹操率兵攻战乌桓,迫使其败走出塞,十月得胜班师还邺。
乌桓属于来自遥远北方的一个游牧部落,原为东胡部落联盟一部分。公元三世纪末期,匈奴攻破东胡,其中一部分逃至乌桓山,乌桓因山而得名。两汉时期,乌桓壮大开始南侵,屡犯中原,被曹魏打得四处逃窜,被迫迁移辽东、辽西、右北平三郡,史称三郡乌桓。建安十二年曹操北伐征战的就是三郡乌桓,其最后一任大单于蹋顿被曹将张辽在白狼山之战中斩杀,乌桓人从此隐于民间,同化于汉、鲜卑、铁勒各族,三郡乌桓从历史的版图消失,曹魏北方地区得以统一。
《步出夏门行》最早见于《乐府诗集》卷三十七。《乐府诗集》为北宋后期郭茂倩所编,选编范围自上古至唐、五代,距离曹操离世接近800年。编者对很多诗歌的写作背景并非十分明晰,就会出现一些编辑含糊、说辞不清的状况。有人推论,单篇《步出夏门行》至少写于建安十年或者更早。甚至有人以曹操的历史史迹判断,后四首也存在写作时间不准确的想象空间,或许都在建安十二年之前。
曹操北征乌桓路线大致清楚,邺城出发,经涿郡、无终、卢龙、白檀、平冈、鲜卑庭、柳城,最后决战在白狼山。白狼山位于今辽宁葫芦岛市建昌县境内,与柳城两地相距不过150公里。回程呢,肯定不是原路返邺,古人打仗讲究不走回头路,多疑无常的曹操绝不会犯忌。《三国志·武帝纪》建安十二年:“九月,公引兵自柳城还”,抵达邺城的时间是建安十三年正月。循迹查看未找到曹操清晰的回程路线图,但有几个点可为辅证。
第一个点,吴人所作《曹瞒传》记:“时寒且旱,二百里无复水,军又乏食,杀马数千匹以为粮,凿地入三十余丈乃得水。”九月对于地处东北地区的柳城而言,已经进入冬季,而且干旱,二百里之内没有可以使用的水,凿地打井30多丈才能有水,军队缺少食物,不得已杀了数千匹马作为粮食充饥。这艰难的200里曹军抵达了何地呢?不甚清楚。
第二个点,《三国志》卷十一《魏书·田畴传》载:“军还入塞,论功行封,封畴亭侯,邑五百户。”田畴何人,“七月,大水,傍海道不通,田畴请为乡导,公从之”,田畴出了个主意,请当地人做向导,出卢龙之塞,东向柳城。此处“入塞”如同后来的“入关”,是卢龙塞吗?不能确定。
第三个点,曹操人马于十一月到达易水。易水也称易河,分南、中、北三条,在今河北省易县境内,因“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而出名。柳城到易县600多公里,其间曹操行军走过哪里呢?
第四个点,据《三国志》卷十一注引《原别传》记:“太祖北伐三郡单于,还住昌国。”昌国是哪里?昌国,又名昌城,战国时期齐国属地,在今山东淄博市张店区东南。
第五个点,一直随父亲北伐乌桓的曹植写了一首诗《泰山梁甫行》,专家考订是“北征三郡乌桓时所作”,同样,这首诗也收在《乐府诗集》卷四十一。 曹植在《求自试表》中说:“臣昔从先武帝南极赤岸,东临沧海……”他跟着父亲“东临沧海”,概与“东临碣石”同一个地方。
圈子绕得很大,以时下算法至少四千里,路长且阻,半年的时间,每天平均20多里地,倒也差不多,却依然无法确定曹军得胜班师的线路,当然也就确定不了《步出夏门行》组诗的写作时间和地点。或许,这与碣石沉入大海的传说有关。
禹贡碣石消失千年之谜
碣石沉海之说由来已久,吴福助先生著《秦始皇刻石考》记:碣石旧迹,自六朝时已不可考。郦道元《水经注》漯水云:“汉司空掾王横言曰:‘往昔天尝连雨,东北风,海水溢西南,出浸数百里。故张君(晏)云碣石在海中,盖沦于海水也。’昔燕、齐远旷,分置营州。今城届海滨,海水北侵,城垂沦者半。王横之言,信而有征。碣石入海,非无证矣。”据此可知碣石旧迹,早已沦没海(河)中,秦始皇碣石刻石,也随之亡佚不存,后人遂无从查考。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刻碣石门。壤城郭,决通堤防。”碣石之上,相传有秦始皇之碣石刻《碣石门辞》,这是证明碣石曾经存在和后来人们努力寻找碣石的主要动力。张晏是三国时人,《汉书》注家之一,在地理方面注解最为详细,另著《地理志》已失传。六朝中的东吴在三国时期与魏、蜀三足鼎立,既然自六朝碣石旧迹已经湮没大海,那么曹操也不会看到“碣石”,看不到碣石的曹操是怎么“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呢。碣石消迹,《碣石门辞》随之亡佚不存,但有几种刻石版本流传下来,一是清代钱泳本,二是清代的吴俊本,三是无名氏本,均被近代文字学家鉴定为伪托,就是假冒。
碣石没有了,沧海桑田,海没枯,石却烂,倒也符合历史地理变迁逻辑,但是无论如何,碣石的神秘感从未消失。千百年来,一直有人尝试揭开碣石消失之谜,意向相对明确的一个是明代历史地理学家顾炎武著《肇域志》,引发“无棣禹贡碣石说”,再就是秦皇岛一带的“昌黎碣石说”。
昌黎碣石山与无棣禹贡碣石各表其意
旧记,碣石在乐亭地界,及至现代,仍有很多学者认为碣石在今河北唐山市乐亭县西南方向,同样,此说亦基本认可碣石自六朝以后旧迹不可考。现今也没有看到乐亭方面对此事的更多阐释,似乎乐亭默认碣石沉海的说法。
但与乐亭相邻的秦皇岛市昌黎县关于碣石的文字极多,卞国林主编《古今昌黎》记述:“昌黎县境北枕燕山山脉伸向海畔的突起支脉——碣石山逶迤挺拔的群峰,东临滔滔渤海。”他们因此推断,碣石在昌黎,即现在的碣石山,那么曹操“东临碣石”也一定在昌黎。《古今昌黎》又记:“曹操由歼灭乌桓主力的战场班师归来时,已到秋九月,沿海的道路不再难行。为此他在归途中特意取道今昌黎一带,‘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当时,‘登高必赋’的曹操登上碣石山,面对‘众水朝宗来眼底’的雄壮景象,放喉高歌,引出了组诗《步出夏门行》(又名《碣石篇》的第一章《观沧海》……接着,他又引出了《冬十月》《土不同》《龟虽寿》,记叙了当时碣石山一带的景象,尽情抒发了自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情怀”,似乎一切顺理成章。”
昌黎说的另外一个佐证是,1975年1月,诗人袁水拍带队到昌黎、秦皇岛一带实地考察。《古今昌黎》载:“通过考察,他们发现登上碣石山的绝顶完全可以远观大海,而不论古人还是今人所指的碣石山沉没海域,均没有在一两千年之内沉没一座历史名山的可能性,从而得出碣石沦海说根本不科学的结论。”翌年,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在《学习与批判》发表《碣石考》,断然否定了传统的碣石沦海说,确认古碣石山“就是现今河北省昌黎县北偏西四十里那座碣石山”。
无棣禹贡碣石另有说辞。2001年9月15日,“碣石山复名新闻发布会”在碣石山北半麓新落成的“碣石山碑”前举行。著名历史学家安作璋题词:“禹迹已湮,碣石犹存;盛世复名,历史重光。”为什么是“碣石山复名”?有何铁证确定“禹贡碣石在无棣”,靠什么认可曹操“观沧海”登临处在无棣?
郭云鹰主编《禹贡碣石山》认为,之所以出现关于碣石位置的争论,是因为东汉班固的《汉书》将碣石错变为“揭石”,且又从渤海西岸搬到了渤海北岸。作者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断,其依据是明朝大地理学家顾炎武,力排众议,明确断言:无棣马谷山“既在九河之下,而又巍然独立于海滨之上,其为碣石无疑”。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三国演义》,卷首附有《三国演义地图》,碣石作为要地,标注在渤海西岸、黄河古道之阳,今无棣县马谷山的位置。经考证,马谷山原有两块石碑,一块为“布施碑”,即重修山顶碧霞元君宫时的捐资人名单。另一块是碑亭里的残碑,因为字迹被磨损不清,当地人叫“无字碑”,相传是秦始皇刻碑,就是《碣石门辞》。残碑尚存于大山街一农户门口。
至于为什么说《步出夏门行》之《观沧海》写于建安十一年,《禹贡碣石山》记载,《三国志·武帝纪》:“建安十一年秋八月,公东征海贼管承,至淳于,遣乐进、李典击破之,承走入海岛。”《禹贡碣石山》云:“此时的曹操正踌躇满志,秋八月率胜利之师向东挺进渤海海滨,到达渤海郡海滨之碣石(今无棣县马谷山)”。于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写下了气势恢宏的“碣石篇”。据宋朝刊行《九州分域图》看,宋代以前马谷山碣石的东面和北面都是大海。渤海郡治所在今河北沧州,距离无棣马谷山很近。明代诗人杨巍作诗《登马谷山》第一句就是“平地突然出一峰,登临若立碧芙蓉”,与许慎“为特立之石”吻合。
“昌黎碣石”不无道理,“无棣碣石”自圆其说,都是来自历史深处的回声,古老的碣石神秘有踪,当是归来可期。
(本文作者为高级记者,媒体从业者)